严律冷眼看着妹妹在妈妈面前痛哭流涕地控诉他的恶行。
    他腹诽道:如果示弱和眼泪能得偿所愿,我也不会需要抽烟来排解失落感。
    长久的家暴,他已经在严将军的皮带下懂得很多成人世界的道理,比如——哭闹是弱者在对外宣扬自己的弱势,强者应该像石头一样内外都是坚硬的。
    拳头攥起,热血沸腾,腮帮的肌肉硬结,酸涩中带着血丝的眼睛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芒。
    余春柳温声细语地哄着严熙,抬头看见自己儿子强硬冷漠的表情,内心颇多感慨——对于他的管教,她自认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喟叹一声,问道:“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没,不饿。没事我就回屋了。”严律把书包甩到肩膀上,淡漠地回答。
    “吃点东西吧,晚上不吃东西睡觉对胃不好。”她拍了拍怀里的小脑袋,吩咐道:“熙熙,去帮哥哥热点饭菜吃。”
    严熙满脸迷惑地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啊?哥哥那么坏!”
    “别闹了好不好?你爸爸出差在外,这个家就剩下你哥哥一个男人,现在当然是他说得算,以后你也要多听哥哥的话知道吗?”余春柳轻抚她的脑袋,认真地教育她,“你看,今天晚上就是因为你不听哥哥的话,才回来这么晚,让我等了你们好久。”
    她委屈地撇嘴,把头重新埋进妈妈的怀抱里,难过地说道:“好。”
    严律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没有挨打,没有辱骂,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
    不到十五,月已经膨胀起来,硕大的一轮玉盘高悬在天上,此夜,世界都臣服在它的脚下乞求光明。
    莹亮的月光洒在一张沉思的小脸上,他伸手去抓,皎月顺从地落在手心。
    余春柳在第二天早上给了他一千块。
    “我们学校要交书本费。”严律稀里呼噜地喝粥,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她打开保险柜,清点出十张红纸,没有细问,从桌子上递过去。
    一千块在书包里颇有份量的摇晃,他的兴奋已经无法藏匿,右手忍不住颤抖。
    “哥,给我也开一台吧。”严熙低下头抠弄手指,用弱弱的声音说道:“我不打扰你,我在你旁边写作业。”
    放学的路上,严律身后的‘尾巴’哀求着跟在他后面,他的心情好,大手一挥,满足了她的要求。
    他控制穿着新服装的游戏人物去打副本,输出打得比以往更激烈,眼睛刺激地亮起红光。副本掉落宝箱,三选一,严律伸了个懒腰,骨头噼啪作响。
    “左边。”
    稚嫩的声音来自他右手边的位置,埋头在数学作业本里,严熙短圆的手指抓着铅笔吭哧用力在上面画下数字。
    鬼使神差,他就选了左边的宝箱。
    紫光极品,百年难遇。
    他快从座椅上弹起来了。
    “右边。”
    “中间那个。”
    严律干脆把她抱到自己膝盖上,让她看着自己打网游,每到选择的地方,就停下来等待她的小手指给予神意。
    狂喜之下,他捧住她的脸,在左边落下一吻,鸿雁一般轻飘飘地掠过嘴角。
    他抛着手里的五个硬币,扔到半空,盖住视线里的月亮,大手一扫,全部抓在手心里。路过贩卖烧饼的摊子,停下来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烧饼,递给身后的小女孩一个,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啃食起来。
    新出炉的烧饼酥脆,一口下去,白芝麻黏在嘴角上,正好左右各三颗,嘴巴里塞满了食物,把腮帮子撑起来,芝麻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动,好像白胡须颤抖,慌乱进食的仓鼠。
    严律咽下一口烧饼,抚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唔,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妈妈。知道不?”
    严熙抬头看他,眼睛倒映了星星,脸颊两块酡红的晕染,“好的......但是...哥哥,我们以后会结婚吗?”
    “咳咳!”他噎住了,急忙锤击自己胸口,好大一会,吐出嚼了一半的烧饼,转头看她,“你听谁说的!”
    “呃......亲...新娘子,才会被亲...我看到的。”她害羞地低下头。
    他揉她脑袋,把发型揉乱,“你整天都看点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今天我往游戏里充钱这件事不要告诉妈妈!”
    “唔......好!”严熙咬了一口烧饼,“那你要记得每天放学来接我。”
    “嘶——!行啊你,会和我谈条件了!以后放学收拾东西动作麻利点,我不喜欢等人。”
    严律跳下花坛,回身把妹妹抱下来,帮她抹掉嘴角的芝麻,拍掉身上的尘土,而后书包潇洒地甩上右肩,牵起她的小爪子,迎着青白明亮的指引大步走下去。
    “哥哥,你说亲兄妹可以结婚吗?”她追问道。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但是又不想在她面前丢掉面子,故而挺胸抬头,扭过脸说道:“行行行,我娶你就是了!别问东问西了,就亲一下而已。我不跑,以后肯定对你负责!”
    繁星浩渺,如一条柔软的银河披在身上,终于清冷的月亮也有了温度,把地上的影子揉化,粘在一起。
    走过街角,他抬头看红绿灯,视线放远了,瞧见那颗璀璨的北极星,兢兢业业地站岗指路。
    严律捏紧手里的温暖,暖意流动,他现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真希望能攥着这颗幸运星永远不松手。
    ......
    红星熄灭,烟头攒了好长一截烟灰。
    他点然后便只顾上发呆,一口没抽。
    回到泡涨的水缸前,电动车支在路边,严龙已经消了脾气,小鹌鹑似得站在那里挨骂。
    严芝兰怀孕后的肚子高高鼓起,整个人也仿佛气球一般吹胀,手指头圆了几圈,点在她弟弟面前教育他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真是要气得我吃不下饭!”她急得快哭出来,眼角沁出泪水。
    严龙身上的嚣张狂放都被吹散在风力,他垂下刘海,眼睛时不时瞄向她的肚子。
    “堂姐,别气了。”严将走过去安抚她,“我刚才和他聊过了,去打工也不是任性的选择,他有自己的想法。”
    “这个年纪不读书,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唔,但是现在社会进步了,比以前赚钱的门路多,也不一定要死读书。”
    严龙此时突然插话,语气诚恳,“姐,我发誓,我到那边一定不会偷懒。”
    “你——!”严芝兰伸手想敲他,发现弟弟比自己还高半个头,手又缩回来了。
    “你别空发誓了,去做点实事吧,去帮你姐搬张椅子来坐。”
    支走严龙,他盯着严芝兰的肚子,轻叹一声。
    以求证的语气问道:“他要去的地方,和你在同一个城市是吗?”
    她警惕地看他,轻声答道:“是。”
    “为什么他一定要去你身边?”
    她沉默着拉低毛衣袖口,缓缓开口,“他看见我丈夫打的伤口了。”
    这回,沉默踢到他这边,喉咙仿佛胶水黏住,斟酌再三,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开口。
    严龙提了折迭凳子回来,放在地下一张,搀扶着姐姐坐下。
    “我爸,还有村长,他们在屋里等你。”
    严将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方角盒子悄悄滑进他的口袋,撂下一句话,走进屋里去了。
    “对你姐好点。”
    女人在屋里打扫卫生,对面的男人们凑在一起吞云吐雾。
    村长见他很是高兴,特意腾出自己的位置来让给他坐。所以,他坐的地方,左手边是大伯,右手边是村长。
    “严将,我在电话里和你提到过村里墓地修整的事。”大伯说话一顿一顿,比城市里的官僚更有气度,“但是,你知道我们村偏僻,你爸还是第一个走出去的闯荡的人。”
    村长递来一支烟,他摆手拒绝,那烟就直接塞进他口袋里。
    “本村的人多数都姓严,都是一家人,这次修的地方也是自己家的墓地。”
    “嗯,如果有我能帮的地方可以直接说。”
    “村长的意思是,大家众筹一下,建个好点的,因为批下来的钱有点问题。”
    他垂目思忖,沉声问道:“这个工程要多少钱?”
    “对你们城里人来说不多,五十万吧。”村长含笑回答。
    “我的钱压在房子首付上面了,现在口袋里剩下的也不多。”
    “严将,方法还是有很多的,大家都知道你能赚钱。”大伯用敦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这是众筹,也不会要你一个人出那么多钱。”村长补充道。
    “那我需要出的那份有多少?”他说完,眉头隐现山川。
    “二十万怎么样?”村长晃出两根手指,伸到他的面前。
    “好。”
    见严将爽快应下,大伯和村长都一齐笑出来,褶子好像瞬间长到他们脸上去。
    “来来来,当初严将军好说也是我兄弟,是我借钱给他做进城的路费。以前他每年回来都要和我喝一杯,现在见不到他本人了,见到他儿子也一样亲切。严将来我家喝点怎么样?”
    村长搓了搓手,手心的茧子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啃噬叶子的蝗虫,发出高兴的进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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