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二月,也是这么寒冷。
    沉芯摘下防风手套,上前敲门。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穿着白色薄长袖和棕色宽裤,个子瘦瘦小小,眉清目秀。女子看到她的时候,面露和煦笑意:「你是沉小姐?」
    沉芯的脸颊冻得有些发红,一呵气全是白雾:「是,您好。」
    「大老远来这里,辛苦了。」女子侧身把她让进屋子里:「快点进来。」
    这是一间日式风格的屋子。层层叠叠的灰白条纹窗帘、大弧形靠背的丝绒沙发、烫金扶手的长椅,还有墙上的昏黄灯光,显得简约而静謐。波浪一样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楼上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人。
    唯一有些突兀的地方,是所有窗户都用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阳光透进来。
    女子挽起袖子,给沉芯泡了杯热茶,在她对面坐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气味,挺熟悉的,但沉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女子的笑容很亲和:「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关霞,是南先生的助理。他现在和客户在开会,这些是他要给你的资料,你过目一下。」
    沉芯点点头。她在关霞说话的期间观察着对方。
    南先生是南宫耀的爸爸,也是utopia的理事。
    utopia,中文名为「乌托邦」,是远离市中心的一间家扶机构。每一位指导老师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治疗师」。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的入选标准相当严格,除了有心理諮商证照,还要具备独特的人格魅力,才有机会应徵上。
    关霞从背包里抽出一叠文件递给她。
    沉芯翻了翻资料,看了资料上的名字,抬头问:「这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ptsd。」
    沉芯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这名个案叫莫冬,今年刚升上国中一年级。是在七年前一件缉毒案中的受害者。
    「送医诊断后,发现个案经意外过后开始有强烈害怕,不敢亲近住家以外的环境、和陌生人接触等心理症状,多处撕裂性伤口……」沉芯看了个人资料下的附註,有点意外,抬头望去,关霞一脸愁容。
    沉芯在美国工作时,也碰过几个这样的案例。于是她开口:「当下有亲自目击过什么意外吗?」
    「亲自发生的同时也目击了意外。」
    沉芯点点头,没再提问。
    终于看完整份资料,她又再瀏览一遍,时间刚过去二十五分鐘。
    除了刚才的一个问题后,沉芯就没说话了,关霞有些意外她的沉默,居然对于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疑问,静默半晌她说:「对于资料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
    「这样。」关霞笑了笑:「那么介意我将你的资料拿给南先生看吗?」
    原来南叔就在楼上。
    沉芯望了一眼楼梯口,摇了摇头:「不介意。」
    不到五分鐘,关霞便下了楼,她重新泡了一壶茶,这次她不但帮沉芯倒满茶,自己也酌了一杯。这才在沉芯对面坐下:「他刚才和美国的客户线上会议,可能还一会。」
    「好的。」
    两人闲聊起来。关霞微笑问:「你是a大毕业的?」
    「您怎么知道?」
    看到对方的讶异,关霞眼中的笑意陡然更深:「小南很常跟我提起你。」
    小南。
    会知道这个小名的人不多,代表这个人应该和南宫耀关係匪浅。
    莫非......
    「您是小南......呃不,南宫耀常提到的──」沉芯思考该用什么说词:「霞姊?」
    「现在不是面试,你可以放轻松没关係。」关霞轻笑出声,随后问:「你怎么猜到的?」
    沉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的戒指,和半年前见到南叔时指上戴着的同款:「您会叫南宫耀小南,代表是友人以上的关係。外加以南先生的个性,是不会随便让其他人代理面试的。而且您身上的香水味.....如果我没说错,应该是iron的新品。」
    iron是南宫耀在三年前创立的香水品牌,一上市便受年轻族群喜爱,一跃打进香水市场前五名的宝座。关霞身上的味道,就是近期刚研发,但还未上市的最新系列,iron二代第五号──粉红佳人。
    能在上市前拿到新品,手上又带着戒指,沉芯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南禕扬,就是南先生。五年前在英国出差时,认识一名来自台湾的心理諮商师──关霞。两人在朝夕相处下產生情愫,从交往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沉芯还从南宫耀那里听说,南禕扬去年十二月和女方求婚,这阵子为了赶在婚礼前将工作完成,连续几个月天天和国外客户开会。机构又在年初遇到女老师退休。在南宫耀的引荐之下,沉芯一结束美国那边的合约,便回来应试这个职缺,可以度过刚回国的适应期。
    只是她没想到,这名面试官会是久仰许久的霞姊。
    沉芯比南宫耀小两岁,又很有礼貌,关霞对她第一印象很好,笑问:「你是几年次的?」
    「八十五。」
    闻言,关霞不禁一愣,下意识喃喃道:「居然……」
    沉芯发现对方的表情明显怔住,她还来不及读懂对方的情绪,关霞忽然笑呵呵,说:「不好意思。」
    沉芯只是浅浅一笑,不尷尬,也不追问。
    关霞看她一眼,转而将话题带到她身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礼拜四。」
    闻言,关霞忍不住皱眉:「那孩子居然没告诉我,我也是刚才看你资料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小南常说的阿芯。」
    话题转变之快,虽说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回原来笑容可掬的面貌。可那短短几秒鐘的时间,仍旧令沉芯心头飞快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她也无暇深想。
    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关霞低头看了看手錶,微微一笑:「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再跟南先生商量一下,过几天会寄资料给你。」
    「好的,谢谢您。」
    「很感谢你今天能过来,如果他决定用你,工作协议内容会一起发到你的邮件里,有什么问题你再打电话跟我说。没意外的话,从这个月到明年一月份,一个礼拜一堂故事课。届时,关于个案的资讯内容,除了utopia的员工,对外必须保密。至于其他细节,签约的时候再说。」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雨水,晚上七点整,气温骤降五度。
    公车还要一会才到站,候车亭坐着一对睡着的小情侣,还有几个高中生跟上班族站在一边。沉芯在角落的位子坐下,点开手机里的音乐,将耳机戴起来。
    温婉的朗读声一响起,沉芯绷紧了一日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整个人与周遭的车水马龙隔绝成两个世界。
    比起滑手机,沉芯更喜欢下载一些音档来听,尤其是一些放在网路上的说书,小王子是她的最爱。沉芯的家里、包包,到处放着跟小王子相关的周边商品。
    一直到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外头的雨势也忽然大了起来。
    穿着雨衣的老奶奶推一车的鲜花,来到候车亭。这场大雨来的很突然,花都被雨淋湿了,各种复杂的顏色混在一起,像画盘上的顏料。
    老奶奶看向沉芯,衝她笑笑:「小姑娘,需要买花吗?」
    沉芯摇摇头。
    老奶奶没多说什么,又推着车走了,沉芯发现地上掉了一枝花,又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轻唤。
    老奶奶回头,停下脚步。
    沉芯小跑着过去,走到花车前:「您的东西掉了。」
    「啊,谢谢你呀,小姑娘。」
    或许是惻隐之心使然,她心想掉在溼透的地板的东西也卖不出去,沉芯握着手上的袋子,轻声道:「不如我把这个买下来吧。」
    「可是这个已经湿了。」
    沉芯摇摇头:「没关係。」
    「谢谢你呀,小姑娘。」老奶奶连连点头,仍是一张温暖的笑脸:「原本一包五十元,已经湿了就卖二十吧。」
    沉芯连忙打开皮包:「稍等一下。」
    老奶奶趁沉芯在低头找钱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姑娘是外地人?」
    「是呀。」
    「来玩的还是来工作?」
    「最近搬回来,下午刚面试结束。」沉芯终于挖到两个十元,边递给老人边说。
    老奶奶笑道:「会顺利的。」
    沉芯回以一笑。
    沉芯将种子放进皮包的同时,对方忽然幽幽道:「入冬了,这样的雨夜不要在外头逗留太久,最好待在卧室里。」
    沉芯抬眸的瞬间,老人从雨衣帽簷下仰起脸庞,淡淡露出笑容。
    跟热情的老人寒暄完,回到候车亭时,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来一个人,看起来大学生模样的一个女孩子。
    沉芯一语不发,站在旁边。在纷乱的雨声中,重新将耳机插上并戴好,远望街景。
    十分鐘后公车到站,车内的座位几乎满座,沉芯走到后门旁的空位倚靠着窗而立,将行李靠在不会挡道的角落。
    最近的夜晚来的早,没一会时间路边的招牌都亮起来了,远处的夕阳只剩一道细细的馀暉。
    行驶五十分鐘,公车逐渐放缓速度,广播传来即将到达终点站的声音,车上的乘客开始熙熙攘攘拿着行李准备下车。
    沉芯提起行李,随着人潮缓缓走向车门。
    下了车,她站在路边的樟树下。下班时段的轿车一辆又一辆车从面前驰过,她望着眼前的风景,寻找唐娜的车。
    直到一辆眼熟的白色轿车慢慢打着方向靠路边停,按一声喇叭。驾驶座的窗户摇下,唐娜探出头来朝着沉芯挥手。
    沉芯把行李放在后车厢,才上车,唐娜就忍不住给她一个拥抱︰「好久不见,一个人过来累不累?」
    沉芯展露笑意,摇摇头:「还好,其他人都回来了?」
    「嗯,就差小南了,我还以为他会跟你一起。」
    唐娜是沉芯的高中同学,性格开朗活泼,天真浪漫。两人虽个性相反,却意外地契合。
    南宫耀是唐娜大学时期美术系的直属学长,也因如此,他才和沉芯认识的。
    沉芯在从读书时期朋友就不多,一直有在保持联系的,就是唐娜跟南宫耀。
    等红灯的时候,唐娜侧目看她:「他最近公司好像挺忙的。」
    「前天在超商碰到,好像新系列的其中一款包装出了问题,最近都住公司宿舍。」
    「难怪打了电话都没通。」唐娜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像,忙起来近半个月会人间蒸发,前几个月你忙着交接工作,联系不上,我妈还担心寄给你的酱瓜到底收到没有。」
    「抱歉。」沉芯轻轻一笑,打开车窗,露在挡风衣外的衬衫领口被风吹得鼓起。黑发在风中飞扬,她半眯着眼,抬手梳了几下。
    风随着引擎声在窗外低声呜咽着,空气中扬起的尘土擦着车身发出沙沙声响。
    晚间饭桌上是难得一见的热闹,沉芯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不免被阿姨们问上几个问题,两人稀哩呼嚕的扒完饭,匆匆逃上楼。
    顶楼上有两张长椅,两人各自躺在一张椅子上,一个滑手机、一个看书。
    唐娜打游戏机的手忽然停住,转头看了下沉芯。
    沉芯从书中抬起头:「怎么了?」
    「有件事要跟你说。」
    突如其来的认真氛围,让沉芯顿了一会,一个念头闪过,她随即明白为什么刚才的客厅来了这么多人。
    沉芯看着她,手机光映照在唐娜的脸上,她没有笑,却像是在笑。
    沉芯放下手里的书坐直了身子,问:「你最近去相亲了?」
    「嗯。」
    「约会几次?」
    「五次。」
    「他跟你求婚了?」
    唐娜点点头,翻过身往后一仰躺在沉芯的腿上。看着星空,双手摀住脸,整个声音都闷住了:「上次约会,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这件事情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沉芯知道唐娜一直以来谈感情都跌跌撞撞、几任分分合合,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属。
    沉芯问:「想清楚了吗?」
    「结婚就是一个衝动。」唐娜耸耸肩:「况且我还没答应呢。」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沉芯笑了笑。
    「好啦好啦。不说我了。」唐娜边挥手边坐起身,转而问她︰「你上次做的健检报告怎么样?」
    沉芯点头:「嗯,还是那个样子,有维持住。」
    唐娜松口气:「那就好。」
    沉芯小时候经歷一场车祸,双亲当场身亡,她虽然活了下来,却患了心脏病。大四毕业的暑假做了换心手术,虽不能像一般人一样,但因为定期和老主任做健康状况追踪,身体维持的不错,甚至可以说和这颗心脏意外的契合。
    大学毕业后,沉芯起初在一间高中当美术老师,之后便赴美攻读心理学相关研究所,毕业后在一家私人诊所当儿童美术教师。
    唐娜说︰「我一直告诉你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一下,免得身体负荷不了。可你这个人就是很固执,大学的时候也是,考近了我们还能互相照应,可你非要和司徒宇去台北念大学。」
    原本聊得好好的,提到那个人,气氛一瞬间冷掉了。
    唐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口提了,但话已既出,如覆水难收。
    沉芯望着手上的书,沉默了一会,自然地接了下去,「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了......」
    对于司徒宇,沉芯一直是说不清楚的。
    司徒宇大沉芯一届。在沉芯毕业典礼前一晚不告而别,瞒着所有人离开了台北,自此沓无音信。
    这本小王子就是他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起初,沉芯看见这本书,心里会有种说不出的压抑。过了好一阵子,她再看见,会忍不住想哭。可最后,等到七年过去,她偶然间看见柜子里的那本书,心里已毫无波澜。
    或许,再深的感情终究会结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沉芯就再也没有想过司徒宇。如今再说起他的名字时,她竟也能心如止水。
    夜空只看得到一轮明月,静謐中,两人陷入回忆的漩涡一时无法抽离。
    过了一会,唐娜偏过脸看沉芯,对她说:「时间很晚了,我先回房间啦,你也早点睡吧。」
    沉芯点了头:「嗯。」
    唐娜离开顶楼,霎时间,手机萤幕的光消失了,整个顶楼陷入更浓重的黑色里。
    她站在墙边,俯瞰地上的景色。深沉的夜色下,万家灯火通明,再远就是七星山了。明月悬在空中,被热闹的城市街景衬得庞大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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