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悔恨与激愤燃烧着他,世间万物变得模糊不清,唯独那朱袍少女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帘,牢牢刻在心上。
    宋鸣珂昂首挺立,清亮明眸中的惊惧一闪而过,逐渐换成凛然之色。
    她活了两世,历经过数次生死险境,更曾真真切切死过一回。
    假如两辈子的生命,都只能终结在十八岁这一年,相较而言,今生的她已无太多遗憾。
    与前世懦弱无能的嘉柔长公主相比,她这一世女扮男装,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她此前不敢想象的奇迹。
    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拥有霍睿言的爱,以及兄弟、元礼、静翕他们的情谊。
    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失去他们,尤其是他……
    想到二表哥,她眸光轻移,落在霍睿言焦灼的俊容上,继而粲然一笑。
    她不晓得,安王以利刃相挟,有何目的。
    更不晓得,她会否当场血溅垂拱殿,惨死在文武百官与至亲面前。
    所以,她要留给霍睿言最灿烂的笑容,以表达对他的爱慕与感激。
    这完美无瑕的容颜,堪可比得过世间最娇美的花儿,笑时如渗着甜甜的蜜意,宛如完全忽略咽喉处锋利的刀刃。
    于外人眼中看来,长公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无处不透露镇定与洒脱。
    大伙儿惊恐之余,无不叹服。
    霍睿言满目懊悔与怜爱,薄唇翕动,哑声道:“晏晏……”
    元礼离宋鸣珂不远,双手藏在袖内,暗地摸索着什么。
    秦澍对宁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护着宋显琛。
    宁王猜出他要和霍睿言联手,遂眨了眨眼。
    龙椅上的宋显琛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方颤声问:“叔父,您、您把刀放下!有话……慢慢说!”
    紧张使他说话磕磕巴巴,显得分外无力。
    安王横刀立在宋鸣珂身后,用她的小身板和宽大礼服作掩护,心头思绪万千,并不比旁人轻松。
    他寻不着儿子,大致猜出,饶蔓如之死严重割裂了他们本就不牢靠的父子情。
    如今秘密通天,宋显扬无缘帝位,安王苦心经营的种种终究付诸流水。
    此举,不过是垂死挣扎。
    安王豁出去了:“陛下若想要回长公主的命,请务必允准臣一件事!”
    “叔父所求何事?”宋显琛和宁王异口同声发问。
    “所有的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的命,你们拿去便是!请陛下赦免赵氏和扬儿,不再追究!”安王自知无法全身而退,唯有尽心竭力,保住赵慕槿母子。
    宋显琛冲口而出:“我、我答应便是!快放开晏晏!”
    不料宋鸣珂冷声道:“不成!”
    安王原本听宋显琛一口应承,骤然面露喜色,忽听宋鸣珂否认,怒道:“死到临头,长公主还敢嚣张?”
    边说边从往右侧迈出半步,扭头看她侧颜。
    宋鸣珂丽色透着凛冽,“这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叔父死到临头,还敢嚣张?”
    众人见她处于生死边缘,竟还出言顶撞安王,均替她捏了把汗。
    却听得宋鸣珂淡声道:“叔父,今日不论你杀我与否,你逃不过此劫。我宋鸣珂,自问执政数年,功劳苦劳兼有,一言一行对的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列祖列宗。
    “而你呢?觊觎先帝的妃子、秽乱宫廷、下毒杀人、买凶行刺、无恶不作,让我宋氏家族蒙羞!他日九泉之下,你要如何推卸责任?你有何脸面去见先祖?”
    安王脸上暗现狰狞之意,张口欲语。
    宋鸣珂丝毫不给他机会,清音响彻大殿:“姑且不谈此事抖出后,北海郡王是否还有公开露面的勇气,单说赵太妃,她父兄被削爵,爱子无影踪,名誉折损,颜面扫地……活着能比死好受?”
    安王身子不由自主一震,吓得霍睿言肝胆欲裂。
    “王爷!稳住!”他真怕对方手一抖,心爱的小丫头就这么没了!
    他扫向元礼,元礼与他四目相接,不经意往前挪了半尺。
    宋鸣珂又道:“再说,你杀了我,只会给他们增添罪孽,你自个儿想想,有何益处?”
    “的确无益处,”安王冷笑,“但同归于尽,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说罢,他手中长刀稍稍挪移,仿佛随时要用劲,切开宋鸣珂的咽喉。
    “且慢!”霍睿言与秦澍突然大声疾呼,飞身扑出。
    元礼从旁斜跨一大步,以极快速度紧紧抓住安王的刀刃,奋力往外推。
    借着刀锋停滞的极短一瞬间,霍睿言抢先而至,双指带着凌厉之势,直插安王双目!
    安王一手摁住宋鸣珂后背,一手持刀,无从抵挡,只得闪身避过。
    如此一折腾,宋鸣珂趁机往边上错开半步,躲开刀锋锐芒,被身后的元礼一拽,连退数步,得以脱身。
    元礼抓刀的手套了一副银丝编织而成的软套,是他平日亲自上山采摘草药,为防止被毒草尖刺割伤所制。
    多亏他每日随身携带,关键时刻不至于伤到手。
    安王眼看宋鸣珂脱离掌控,把心一横,挺刀向霍睿言一顿猛劈。
    他武功不及霍睿言,但胜在手中有刀,且出招极有章法。
    霍睿言东闪西避,试图抽出秦澍腰间的长剑,未料秦澍侧身一转,绕到二人之间,在安王怒目瞪视下,强行夺了其手中长刀!
    安王暴怒:“臭小子!”
    霍睿言恨他以宋鸣珂的性命相逼,忿然挥出一记重拳,却在即将击中时,被秦澍拦下。
    “你!”霍睿言心中长久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证实,当下凝神防备二人联手。
    然而,秦澍弃了长刀,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安王面前。
    他双目翻涌着怆然的湿气,颤声道:“收手吧!您这又是何苦呢?”
    安王怒不可遏,抬腿连踢他数脚。
    秦澍不避不让,任由他泄愤。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霍睿言有点懵,搞不懂是否该插手,忙掠至宋鸣珂身边,确认她和元礼均未受伤,才勉强安下心。
    因宋显琛兄妹未曾下令,侍卫们只冲上前,拔刀将安王与秦澍二人团团围住。
    秦澍仍跪在原地,抬目直视对方。
    “您风姿出众,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文采武略,又一方之主,威名远播……我从小到大,一直视您为楷模,可入京后的这两年,您太让我失望了!”
    安王激愤之下,右手使劲甩了他一个耳光:“你!你住口!这不肖的家伙!竟敢指责本王!”
    秦澍显然没运内力抵抗,左脸瞬即多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当众受辱,眼眶赤红,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是的,我不肖!可您又何曾视为我亲儿子?”
    此言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单朝臣们震悚不已,霍睿言、宋鸣珂、宋显琛、元礼和宁王皆瞠目结舌。
    哪怕此前元礼说过,秦澍和宋显扬五官有几分相似,哪怕他们已得知安王与宋显扬的关系,却迟迟没将秦澍和安王联系在一块儿。
    宋鸣珂陡然落泪。
    她受安王以刀逼迫,未曾流过一滴眼泪;得悉秦澍是她的堂兄时,忆及他曾坦言自己是私生子,顿时了然。
    前世今生有关秦澍的点点滴滴,如汹涌潮水翻腾而至。
    上辈子,他曾跃至大树顶端,救过她的猫。
    他也曾在她因母亲之死而痛哭时,驱逐躲藏周边看热闹的仆侍宫人,并悄悄对她说,太后的死,绝非她的过错。
    他甚至为阻止宋显扬玷污她,公然违抗圣命,过后守了她大半日,更因此事被宋显扬亲手鞭笞羞辱……
    这一世,他们相遇在酒楼上,未知晓她的身份前,他已如兄长般呵护她。
    后来得知她不是真皇帝,而是长公主时,他承诺为她保守秘密。
    此后,他还提醒过她,如没打算嫁给霍睿言,别与之单独相处。
    对于其他堂弟,他同样细致入微,例如为宋显琛烤鱼烤笋,闲时代替霍家兄弟与宁王喂招……
    而今细想,他早从一开始,已担起堂兄的职责,对他们处处相护,事事体贴。
    他也是宋家血脉!却无任何名分。
    众人热议声中,安王定定注视秦澍,神色复杂,如有哀怜,如有讽刺,如有愤懑,如怒其不争。
    良久,他收敛各种情绪,漠然回应:“不错,我确实没把你当儿子!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不是!”
    秦澍跪地不起,周身微颤,黯然承受他劈头盖脸的怒吼。
    “我让你做的事,你全数敷衍了事!问你话,你没一句实在回答!自始至终,你都护着他们兄妹!你压根儿没将我放心上……你有你的坚持!你能耐了!羽翼丰满了!好好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远大前程吧!”
    话音未落,安王猛地飞出一脚,将秦澍踹翻在地。
    宋显琛尚未反应,宋鸣珂娇喝道:“还等什么!快拿下!”
    这一回,安王没再拘捕,只恨恨瞪了秦澍一眼。
    待安王被一众侍卫押下去后,宋鸣珂提醒道:“陛下!请下旨捉拿赵太妃!严加审问!”
    宋显琛方回过神:“是是是!快去!”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差了点什么,补充道:“即刻起,废除赵氏太妃封号!削去宋博衍之王爵!剥夺宋显扬的郡王爵位!速派人去滨州,缉拿相关人员!南下追寻宋显扬的下落!”
    他毕竟没真正当过皇帝,号令不伦不类,略显含糊。
    宋鸣珂点了几名贤能武官,交代巨细。
    领命官员退下后,一队侍卫目视长跪殿中的秦澍,不知该搀扶他们的长官,还是要将他扣押。
    秦澍狼狈万分,木然不动。
    宋鸣珂不忍细看他脸上的伤,小声道:“秦大哥……起来说话。”
    “不,”秦澍转了个方向,朝龙椅上的宋显琛拜伏,行了大礼,“罪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宋显琛为难,改而对百官道:“诸位先回吧!今日之事,想必很快能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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