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蓉城的大街小巷挂上了灯笼,在路灯上,在树枝上。饶是四季常绿,这样的深冬也是在装点上红色之后才重新有了生气。
    这样的季节得在蓉城的一些苍蝇馆子里吃蹄花汤才算得上老蓉城人的驱寒妙计。吃十回八回,等到小汤圆随着元宵上市,红灯笼摘下来,蓉城的春天也该冒尖儿了。
    李旭坐在一张旧的黄木桌前,桌面被油渍盘得包浆,油亮亮的,在这种街边小摊上,他就只是李旭,是老板娘口中“先把桌桌自己擦干净撒,哈儿”里的“哈儿”,是一个普通极了的食客,是李旭。
    蓉城有很多老妈蹄花汤,不知道是有一个叫老妈的人做出了极好吃的蹄花汤惹的人争相模仿还是每一家老妈蹄花汤都想做出老妈的味道。
    李旭没有母亲,他并不知道老妈蹄花汤是否有老妈的味道,但他在同一家吃了几十年,老板娘从烫着卷的时髦姐姐长成了开始谢顶的嬢嬢,他的胃擅作主张,已经将这家蹄花汤算作家的味道。
    蹄花汤,蹄花加香料和葱姜蒜,得用整头的云南蒜,北城的大葱,仔姜老姜都要,丢进冰水煮开,去掉血水捞出,再放进大桶里,几十只猪蹄一起炖,炖到软烂,白白胖胖开始脱骨时加入芸豆和海带,撒一把磨碎的胡椒粒,胡椒味飘出来就可以转小火,等客人来了。他们家的蘸水也特别,老板娘在里头加了韭菜花,蓉城传统做法不太会有这玩意儿,都是油辣椒,他们家这一点点韭菜花成了雀儿的眼,没有就没什么滋味了。
    李旭十五岁的时候蹲在后厨蹲了一个夏天,连买猪蹄的市场都给他摸了个透,回家试了好多次也做不出来一样的味道,没等他试明白,父亲就打断了他试图在厨房做出一番天地的决心,将他丢进了寄宿军校,像是猪蹄被丢进大桶,熬出味儿熬熟了,再被盛进盘子当人家筷子下的菜。
    他方才去看了郊区的房子,虽然还没开花,但已经极漂亮,院里的秋千是他自己架的,害怕做不好,来来回回废了几块板子。他坐上去试了试,觉得涂然会喜欢,她总会喜欢的,他想。临出门时他回头看着小院子,突然内心涌现出无限不舍,他似乎从来没有过家,这样的不舍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李旭想,等涂然住进来,他可以给涂然熬蹄花汤,他做菜的手艺实际上顶好,她一定会喜欢吃。也许开了春,涂然就能住进来。
    “想啥子哦,都冰了,嬢嬢给你热一下撒。”老板娘端过他面前的小碗,走到小灶旁从底下掏出个砂锅倒进去熬起来。那个砂锅时李旭的老朋友,那个暑假被父亲发现暴揍之后,就是这只砂锅每天给他熬了大骨头汤,絮絮叨叨盼着他快点痊愈。
    “嬢嬢,店头最近没得啥子事吧,上回我给你那花生,好不好吃?”
    “能有啥子事,你这尊大佛镇在上头,哪个敢闹嘛,没得啥子事。”
    “花生你得不得吃?我是大佛那你就是佛嬢嬢,花生好不好吃撒。”
    “好吃,好吃,我给她们吃了,都晓得好吃。你瘦了点,一哈上屋头嬢嬢给你加餐。”
    “下次我还带给你。”
    蹄花汤热好了,李旭端着碗暖手,透过热气听见老板娘像砂锅一样絮絮叨叨,问他什么时候带女孩来,下次再一个人,就要赶客了。他想起涂然,回了句:快了。
    “李省长,借一步说话。”老板娘的追问声被进店的两个人打断。
    李旭回头,检察院的人,他极快地往外瞄了一眼,人不多,只有两辆车,一辆是检察院地公务车,一辆是……一号车,是一号车,黑色的车身上四个环,那里面,除了段言不会有别人。
    心往下沉去,他示意两个人在门外稍等,抬手揉一把僵住的脸,重新挂上一个笑,伸手拉住老板娘的手:“没得事,嬢嬢,有检查,我先走了。”又极快地塞一张卡到她手里:“老样子,孝敬你的,新年快乐。”说罢掀开门帘,跟着来人上了车。老板娘站在门口看着他坐上车离开,攥着卡回身,不知怎得,她就想到那年李旭来她店里赖着不走,跟着她跑了两个多月,最后被父亲从店里拉走,半个身子已经进了车,腿还往外蹬,扯着嗓子:“嬢嬢,我放假回来,你不得搬店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真的也就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一转眼他都当上大官,这么稳重了。
    “咚”。审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李旭抬头:“我是不会告诉你东西在哪儿的,段书记还是请回吧。”
    段言听见这话,笑笑:“东西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一段性爱视频,值得你费那么大劲儿藏在秋千里?看来对我太太很是满意了。”
    李旭看着他拍拍衣角,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今儿来是想告诉你,有位老太太,拿了一迭银行卡,里头一共三千零八十万,有零有整,问够不够,补上空能不能放你出去,不够她可以再凑。真是可怜,怎么也给她讲不通。喏,她还给你带了饭,蹄花汤是吧,我给你带来了。”说完把手里的保温饭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身朝门外走去。
    三千零八十万,李旭想,三千零八十万。他没给她那么多,加起来也没有,她得卖了房和商铺,恐怕还得把棺材本填进去,三千零八十万。“等等,”李旭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我认了,给她留够养老钱,我认了。”
    段言转头打量他,半响摇摇头:“我今天才算认识你。你放心。”
    “咚”,审讯室的门再一次关上,李旭打开面前的保温盒,蹄花煮的软烂,芸豆一夹就碎了,他想起来涂然有一次来,他正在吃蹄花汤,撂下那半碗蹄花汤就踩上了她的脸,那会儿涂然獠牙还没藏起来,挣扎中推翻了桌子,蹄花汤就这样撒了。他抱着保温盒喝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可惜了被撒掉的蹄花汤,那碗蹄花汤,不该就这样撒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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