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南嬤说过不可以抽菸!」
    「为什么?」
    「抽菸浪费钱,还会早死!我希望叔叔你长命百岁。」
    「叫什么叔叔?我才二十七岁,还没三十前都可以叫哥哥。布布你摸摸看,我额头一点皱纹都没有。」我捻熄菸头。
    「不行,就叫叔叔。」小灰在一旁阻止。
    「喂,你该不会是吃醋?布布,快点叫我哥哥!快点!」
    「不行。不准叫。」
    布布犹豫一会,做出决定:「叔叔。」讲完就一溜烟跑回房里听广播了。
    「喂!」
    小灰在一旁笑得很没良心,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爱吃醋。」
    我们的伤好点了,已经可以自由走动,我甚至还可以帮大尤插秧,农活真是累人,我发誓以后吃饭都不剩饭菜了,忙完一阵子,我偶尔就跑到树下乘凉偷懒。
    「你有发现布布脚上的伤痕吗?」
    「嗯,和我一样。」
    「这世上有多少孩子有相同遭遇?社会上还有多少阴暗的角落?想想就可怕。」
    「所以我很幸运。」他说:「我有你。」
    我才幸运好不好,能在有限的一生中遇见你。
    老尤在田中招手,喊:「别偷懒了,大帅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身,在老尤低头干活时,我趁机在小灰的脸颊上亲一下,说:「能遇到你,我才是那个最幸运的人!」
    日子比想像中舒适,或许我们生来就比较适合这种慢步调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帮尤家兄弟整点农活、偶尔去餵牛羊,那是布布最喜欢的事,她会学牛羊叫声,在田间小径奔跑。布布熟悉这儿的路,她脑海彷彿有张地图,不怕迷路。我们在大太阳底下晒棉被晒衣服、整理採收的玉米或花生、偶尔猜拳决定谁要进鸡舍取蛋。布布教我们唱一首歌,唱的五音不全。南嬤说那是北朝民歌〈敕勒歌〉,没有特定的音律,中文也是后代人翻译的,随便唱唱罢了!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南嬤开口留我们下来。
    我没答应,只说会想想。我喜欢这儿与世隔绝的生活,喜欢温暖的人们。但是我知道这里不该是旅程的终点,不该牵连到其他人,只是还没有一个啟程的契机。
    几天后,新闻出现了荒芜公路上的火烧车,风沙依旧吹着,秘密已被带走。
    【案发现场无人生还,四人身上皆有枪伤,除了已故计程车司机徐某之外,另外三名男子经警方调查后出自同一黑社会帮派,和一个月前的人口贩卖案件部分伤者出自同个帮派,全案没有目击者,两起案件是否有关联还待商榷。警方正在调查除了现场四人,是否有其他人参与这起枪战??】
    「我们该走了。」我关掉电视,对着小灰说。
    「嗯。」他牵起我的手。
    道别那天布布哭得很伤心,一直拉着我们说不要走。小灰蹲下来替她擦眼泪,然后拉着她的手去摸他脚上的伤疤——经过鞭打后皮开肉绽,又重新癒合的伤疤。
    布布愣住了,那触感太过熟悉:「哥哥,你也是??」
    小灰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噩梦结束了,再也没人会来抓你回去。你是一隻自由翱翔的鸟,你要一直记住这点。」
    我补充:「唱歌不好听的鸟。」
    布布气着打我们,哭着哭着就笑了。她说:「要回来看布布啊!不要忘记布布啊!」
    尤家二兄弟拿了一束油菜花给我们——溅了血的油菜花。
    「就是你们昏迷在花田间的那天,这些花沾了血,不知为何怎样也洗不掉血跡,拿来当养份也怪膈应的,就摘下来决定当你们的送别礼物啦!为了送你们,我还天天餵它们喝水呢!」
    「??真是恶趣味的礼物。」我笑着收下了,鲜黄花瓣上有乾涸的血跡。
    南嬤没说什么,担忧和祝福都写在眼里。她拍拍我的肩,说:「保重啦!」
    「保重,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我笑了,发动引擎。后方还装满了两桶汽油。
    他们一直挥手道别,布布跟着跑了一段路,边跑边喊再见啦!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前,都一直一直在挥手。既感伤又温暖的离别。
    我们的爱犹如那束金黄的油菜花——渗着血,又发着光。
    真是完美的礼物。
    加入帮派那时我算是看尽了世间百态,特别是黑暗的那一面。我当时想:去他妈的人性本善,我得纠正课本,是「人性本恶」才对,一个人可以有多邪恶、一群人凑在一起,就可以真的创造出人间地狱。人类外表装得再光鲜亮丽、乖巧正经,剥掉外皮后,内里都是不堪的慾望。
    但是歷经这几天后,我又觉得,人性或许本善,只是歷练不同,有些人堕落成魔、有些人依旧乾净纯洁。一切操之在己。
    「你知道从我们逃出仙境到现在多久了吗?」我问小灰。
    「刚好是三十天?」
    「不是。」我笑:「超过三十天了。」
    所有的数字都只是数字,机率都只是机率,生命耗尽之前,只要我们想飞,一定就能继续飞下去吧?
    谁确定北美洲蝉破土后只剩三十日生命的?就算是学者说的我也不完全相信。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可能是一天、一年、或是一辈子——
    荒草漫漫,灰踩着废弃轨道走,说:「都生锈了。」
    远方吹来的枯叶卡在轨道缝,灰伸脚踢踢那片枯叶,让它挣脱、继续飞一会儿。
    和前阵子比,我现在已经可以在碎石路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我走在他后头:「别跌倒了。」
    「你觉得这里以前的火车长什么样子?」
    「吃煤油的吧,头顶会散发蒸汽那种,缓慢地驶过,车厢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下个车像是打仗一样。」
    「好有画面。」
    「就算火车开得再慢,像你这样走在轨道上,肯定被撞得稀巴烂。」
    灰走得很慢,跳过几块腐烂的木樑,每一步都踩得稳当。
    「嗯,那我就黏在车底,和火车一起去旅行。这样算不算偷上车?」
    「算,所以得补票。」我笑着踩在他踩过的地方,跟在后头:「得带上我。」
    「为什么得带上你?」
    「因为你哥哥我有钱。」
    「??有道理。」
    灰在轨道上席地而坐,开始写我们的日记。可以寥寥几字、也可以洋洒大篇,都可以。他一用力,弄断铅笔芯了。我接过,用小刀帮他削尖,不忘叮嚀:小力一点。
    我撕下空白笔记本一条,写几个字,绑在轨道旁的生锈铁丝网上。云层散开一些,太阳探出头,地上有铁丝网菱格纹的影。
    「你说,那些人还追不追得到这儿来?」他问。
    前几日我们睡在民宿的榻榻米上,被外头煞车声吵醒,灰察觉到窗外有诡异的手电筒在乱照,我们在床铺留下房钱,静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
    尔后我迅速发动车子在树林中横衝直撞,甩开后方追来的人。我们在车上哈哈大笑,拉下了窗,夜间冷风灌进来,吹不熄热情。
    「穷追不捨,真烦人。」我说。
    「我在前几日住的那间旅店的广播听到,南边有一处人口贩卖集团的老巢被破了,搜出来好几个活小孩。仙境他们才是沟鼠,灭不完,还躲在阴暗角落作乱。」
    「别想了,恶有恶报,苍天自然会收。」
    「那苍天什么时候会收了我们呢?」
    「我想啊,」我笑着说:「不如就迎面而来一台蒸汽火车,让我们黏在车底下,一块儿旅行吧。」
    灰笑了,低头继续写日记。
    我们开过了歷史中的旧轨道;开过雄伟壮观的山谷,看见远方断崖;开过了比较热闹一点的农村,那儿的农夫正在杀鸡,割脖放血,我摀着小灰的眼让他别看;开过了一片旷野,感觉那区水草鲜美,放牧的牛隻吃得满足啊!
    天黑了,我们最后停在了一间寺庙前。
    里面的阿尼端着蜡烛出来。
    「可以借待一晚吗?太黑了看不见路,我们会睡车上,等天亮就下山。」我说。
    「请下来过夜吧。」阿尼平静地笑:「此庙建立之意就是要为眾生遮风蔽雨。」
    深山古寺,肃静庄严。
    阿尼带我们到一间简朴的地铺,说早已过了熄灯时间,请我们速速歇息。我静静看着月光透过门板纹刻的花纹洒落,莲花、祥云、飞禽走兽??记忆恍然被拉到大雪的破旧佛堂,菩萨眼皮底下,我杀了人。
    人在做天在看,菩萨会接纳我这等罪孽的旅人吗?
    小灰翻个身靠在我身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谎。
    「我在想,我也包含在神明庇护的眾生里吗?」他问。
    夜晚的寺庙太安静,安静到彷彿能听见脑海中所有杂念,空气中有檀香的味道,我低头看向我的双手,那是一双因长期拿刀拿枪而佈满老茧的手——
    「我想成为一个好人。」我说。
    小灰紧紧揪着我的衣服:「我也是。」
    晨间起雾,大鐘被敲响,新的一天。
    山谷微冷,阿尼拿铜杯来,里面装满热水,问我们要不要一起用早膳?我内心感激,笑着婉拒:「不用,你们吃。」
    有一个中年阿尼为我指路,告诉我哪边下山比较安全,她说山里导航指针会失准,起雾后更难辨别方位,不可尽信。她说要开始诵经了,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听一会儿吧!我最后不好意思拒绝,坐在最后面,看着那些阿尼个个坐得笔挺,虔诚平静地诵经,香炉的烟冉冉上升。
    昨夜睡得并不好,脑袋有些昏沉,快被罪恶感压得无法呼吸,每晚良心都会受到谴责,假装自己不痛不痒,而那些情绪其实早已根生蒂固,等着我崩塌的那一天。
    如今我又跪在了菩萨脚跟子前,像是可笑的既定命运,细数我背负一生的罪。
    我直视菩萨的双眼,或许再没我这般无礼的旅人:「还不到时候呢,别急,以后祢再把我丢入地狱也不迟!」
    /
    (小纸条,绑在轨道旁的生锈铁丝网上)
    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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