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华果然没有半分损伤,只是躺着,任由林云泽发洩。
    扣在脖子上的力道渐渐松了,林云泽的双眼教瀏海遮掩,僵硬扁平的表情像块石头,看不出情绪来。她仍将双手放在卓华喉头,怎么也使不出力。
    她看着妖族的脸庞——那个桀傲如苍鹰、沉静如水鹿,横越百年令她仰慕、令她心动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与她有着灭门之仇,将她囚禁,让她身不由己。
    水滴落在卓华的领口,染出深色的花朵。
    时间静滞,天地无声。
    林云泽嗓音嘶哑,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是能让她放心依靠的花花?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我……」卓华迟疑了,缓缓道,「我名为卓华,乃千年修行的妖族。」
    「我本是桃树,修行至两百馀年时有幸得识你,陪伴数年,最终害得你被无辜牵连,九生不幸。」
    「我去寻你的来生,又害你被同族错认污衊,从此我对人族深恶痛绝。」
    「我……我愚蠢鲁莽,一心以为人族都是那般丑恶。于是第三生,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卓华的双手紧紧攒着,指甲压入肉中。当她说到「我」字时,语气是那么恨,好像这个我字讲的其实是别人一般。
    「我是害你不幸的人,我是你的灾厄。」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字一字都劈在心上。
    「林云泽,如今你想要我死么?」
    林云泽,那个坚强开朗的大学生一下被唤回来。她紧抿双唇,硬着心肠问,「我若说想呢?」
    「我会死。」卓华没有犹豫,好像早已考虑过答案,「但我仍会尽全力护你,直到我力竭而亡,或是你逆天善终。」
    「我会让你知道过往发生的事,让你拥有与我同等的记忆,实诚地对你。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不会用自己的想法限制你。」
    「你若要渡河,我愿作你的船;你若要远行,我愿作你的车。所以,我想请求你,让我再试最后一次,在天罚的最后一生……」她看着林云泽的双眼,声音却愈来愈低、愈来愈轻,好似要落入尘土中。
    卓华的执着,林云泽早能窥见一二,只是她此时才察觉卓华的性子处在极端值,一但走上某条路眼里便只有目标,这世间其他万万千千,无论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就算把傲气都磨平了也要走下去。
    卓华有自己的痴着,林云泽也有自己的情仇。
    「所以是愧疚么?」林云泽冷着一张脸道,「你大老远追到今生,就是因为你心怀愧疚。」
    「但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
    「我并非……」
    并非是为了取得原谅才这么做的吗?林云泽也明白她的初心并不在于此,可过了几百年,难道仅凭着一股傲气就能让人追寻至此?
    真真假假,混沌迷糊,交织成蛛网将二人紧困。
    她没接着说完,林云泽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
    林云泽的手指终于从卓华喉颈移开,见那雪白的皮肤上连红印子也没有。她跨在卓华腰间,左手撑在肩上,右手抚上对方下頷线条,眼里闪烁着幽暗的微光,却道不清是何种情绪。
    是悔恨?是杀意?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前卓华闪躲这么久,一反以往态度反对她使用孟茴的行为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卓华肯定很早以前就决定要将第三生坦承告诉她,只是在压下赌注前略有犹豫,这样的踌躇也让林云泽知道卓华确实在赌,赌她会不会就此与卓华恩断义绝。
    也正如卓华所担心的,华在杀了她爹娘后那回眸的冷漠与可怖,已经如同印记般烙上她的脑袋。
    「要是你没给我看这一生就好了。」林云泽沉着嗓子道,像在喃喃自语,「这样,我还能好好喜欢你。」
    话一出口,林云泽只见卓华的眼神像被炸开水花般动盪。接着卓华白皙的皮肤在几秒内转为黝黑,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了,转眼卓华神态丕变,邪魅地勾唇而笑。
    「呀,又见面了。」
    「狃执?」林云泽困惑皱眉,卓华在她露出杀意时不慌、在她暗示想要她死时不慌,这时反而却乱得让人跑出来?
    太没用了吧?
    「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狃执欣慰道,「离我们上次见面似乎没有过很久呀?卓华那傢伙竟衰败至此,连我也压不住了吗?」
    他被林云泽跨在身下却怡然自得,甚至用手臂撑着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我们上次不是说到要帮你摆脱天罚吗?是不是想动手了?」
    林云泽沉默了几秒,「你有什么方法让她死?」
    狃执笑得灿烂,兴高采烈道,「唉,你可别以为妖族就杀不了,我有的是方法宰了她!」
    说至句尾时他突然咆哮,随后又嘻笑道,「当然,用法术的话会快一些,只是你一个人族想做到只有一种方法。」
    「妖族的化形由灵力支撑,损伤则能消耗灵力恢復——但若是伤害严重得耗尽灵力也无法弥补呢?或是不停消耗直到连修为也耗尽呢?她不就会变回真身吗?到时你提一桶油、放把火,轻轻松松就能送她回到轮回中了呀!」狃执仰天长笑,乐得好像自己刚讲了个精彩的笑话。
    吴秀心做得到,但她做得到吗?
    她想这么做吗?
    林云泽没有露出犹豫的神态——答案明显是不想。这副身体的主人终究是林云泽,而如今她有着河的无畏、十三的包容、穆仁开阔单纯的心,以及洛屏安的善良。
    她的脑袋里可不只承载着吴秀心的仇恨。
    狃执十分擅长看人表情,好像会读心似的,脸色一沉,「你该不会不想杀她了吧?那怎么行呀?你还想受天罚之苦?不会不甘心吗?」
    「挡了就是挡了,哪有收回惩罚的道理?」林云泽沉着应对,她事后仔细思考狃执的话,才发觉不合逻辑。
    「就算天罚无法挽回,你难道不想报仇?」谎言被拆穿,狃执一点也不慌,转攻她的怨恨。
    林云泽犹豫了,就在这短短几秒内,狃执伸脚勾住她的腿,腰一扭便把人翻过来,瞬间上下局势颠倒。
    「卓华可不是什么善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杀过多少人?犯过多少罪?你可一点都不知道呀。」狃执脸上的笑容消失时看起来阴沉可怖,他伸手轻轻地抚过林云泽颈侧,好像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如果你没办法杀她的话,我倒还有别的方法能让她痛苦。」
    他伸指轻点两下林云泽心口,然后又笑得灿烂。
    狃执纵身跃起,赤足踏在茶几上,愉悦又轻盈地张开双臂转圈,好似在享受着难得的自由。
    林云泽爬起身,坐在沙发上思考狃执这番话。
    他的意思是想杀了自己?
    若她死了能让卓华感到痛苦……那不是还挺好的吗?林云泽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
    「她早就已经不能杀人了。」林云泽表面淡然道,「我亲手给她套上的枷锁。」
    狃执停下动作,沉着双眸——这人族跟他上次见到时又不同了。从她见到自己却没有急着找他算帐这点来看,卓华应该是还未给她看他们结识的那生,但这眉眼间的戾气又是从何而来?
    「不能杀人,那犯罪呢?折磨他人呢?挑拨离间呢?落井下石呢?」狃执蹲下身子,将脸凑到她面前,「你似乎没有放弃驯服她,但你真的能了解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族?你真能确定她不会再带给你更多不幸?」
    驯服对林云泽而言是个很新鲜的词,其中独佔意味浓厚得教人不适地愉悦。老实说她现在的确还未完全了解卓华,但就凭几个前生也够摸清桃花妖的底——若是卓华还是千年前的华,只为达成目的而行动,那么她根本就不会给林云泽第三生的孟茴。
    她变温柔了,也变得重视情感与过程。林云泽想起卓华几个礼拜前说的话,这才明白「才修成个人样」对卓华而言有多么不容易。
    「你知道她曾经杀了我全家吗?」林云泽突然卸了言语中对抗的力道,好奇地抬眼看他。
    「喔?」狃执勾起唇角,露出齿尖,「愿闻其详。」
    「我的爹娘、师兄们、家里的僕从跟我未婚夫,全都死在她手上。」林云泽平静地说,感觉已经能压制吴秀心的衝动,「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道德可言吧?」
    草木本无情,又何论道德?
    狃执突然抿起双唇,摆出真诚且哀伤的脸,堪称哀戚。林云泽接着问,「你又为什么那么想她死?」
    「你看看,我被迫待在这副化形里,这还不够明显吗?」
    「在那之前呢?」
    狃执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都是陈年旧事了,提起做什?」
    嗯,至少花花还能面对过去呢——狃执明明是卓华的敌人,和他谈话却能不断让她突破思考的盲点,想起卓华的好处。
    「人会变,妖族亦同。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卓华了。」林云泽喃喃道,几个月前卓华曾说过的话竟是为了此时而铺陈,「我也不该是前生的我。」
    那她该是谁呢?这满腹的怨恨又要如何宣洩?
    狃执往前一扑,将她紧紧压在椅背上,「够了!你一直在为她找藉口……怎么?你心里有她?」
    林云泽答得大方,「是啊,你认识我的那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哼,愚蠢。狃执心道,他原本是想让这人族杀了卓华,那场面会是多么的有趣?可恨人族不分是非黑白,被小情小爱矇了双眼。
    狃执用力微笑着,眼睛都瞇成缝,「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方法能让你摆脱天罚?」
    她已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方法,仍开口问道,「是什么?」
    「九生不幸,而你已经是第九生了,不是吗?」狃执愈靠愈近,几乎要跟她鼻子碰鼻子,顶着卓华的脸,他做出逾矩的行为很难教人讨厌,「既你已知轮回存在,怎么不赶快进入下一生?若是卓华确实如你想的那么好,下一生她也会去寻你才是呀?届时你摆脱天罚,不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了吗?」
    老实说她有过同样的想法,只是她还没有死的理由。
    要是她可以为了谁而死呢?像洛屏安为了保护周萍、像河与十三一样为了卓华……
    她正要回答时,突然感觉心底一凉,直觉有危险逼近。她近乎本能地鑽进狃执怀里,感觉背心一痛,有什么刺进肉中——虽然只差几公分的差距,却避开了后心要害。
    同时狃执心口一紧,已无法再动用灵力。他低头去看,只见林云泽面无惧色,冷静地抬眼看他,而放在他胸膛上的,又是那将他镇压的期剋印——自从上次他来闹了一场后,墨仔就将手印教给林云泽,只轻轻一触,如紧箍咒将他镇压。
    「哈啊?」狃执极度不悦,现在连人族都能将他封印?
    活成这样他还不如真的去死算了!
    想归想,他现在却连自尽的能力也没有。他竭力将心火压抑,对着林云泽邪笑,「没关係,我们来日方长。」
    林云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的双眼归于安寧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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