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着头看天上的雨丝,乌云遮罩,看了许久,等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皇上跟前近侍召我进去,我进了殿中。
    皇上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长了皱纹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当着我的面数落了一通太子,说他向来识大体,如今却被一个民女迷住了心智。
    最后,询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
    若我坚持嫁给太子,只怕也不得他待见吧?何苦呢?
    若我同意退婚,也会成为一桩笑柄,日后也不可能再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曾经的他一见我眉头微皱,就会帮我摆平所有不顺心的人和事。
    眼下他却让我进退两难。
    现在的太子,他不爱我,我此刻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向皇上行了个大礼,盈盈跪伏,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太子殿下所愿。」
    我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是姜家嫡女,无论何时,我都该是仪态万方的。
    眼泪,是失礼、是懦弱、是小家子气。
    第6章
    皇上下了口谕,我与太子婚约取消,但也仅此而已,他没答应让那个女子当太子妃。
    说到底,曲樱无论是家世样貌,还是才情德行,都担不起那个位置,她连侍妾都当不上。
    嬷嬷照常叨叨:「小姐,您别伤心,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被狐狸精迷了心。听说太医院的院首已经给他云游在外的师父去了信,请他师父回来给太子看病,老太医出马,太子的失忆症,马上就能治好。」
    「小姐,没有谁比您更适合当太子妃了,太子妃可是未来皇后,不是过家家喜欢就能立,太子过了这阵子冲动,肯定会回心转意的。您放心,那小贱蹄子以后撑死了也就是个妃。
    「小姐,哎哎小姐这嫁衣可不能剪,这是您绣了快一年才绣好的!」
    嬷嬷抢过我手里的嫁衣,放到背后不给我碰。
    我拿着剪刀,「这嫁衣是太子妃的规制,我用不着了,留着做什么?」
    嬷嬷并不听我的,宝贝似的把嫁衣收了起来,她还对我的婚事抱有希望。
    其实不仅是她,我的父母亲族,还有皇宫里的皇上皇后,都还抱有希望,觉得他可以回心转意。
    毕竟容钰与我这么多年的情谊,说没就没,让人怎么能忽然接受。
    可是,他们没有想过,即使容钰回心转意。
    可我不会。
    我放下剪刀,微抬了手,像是要捂着心口的样子,心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却清醒又坚定。
    我与容钰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恢复了记忆,也回不去了,隔阂已经产生,就无法消弭。
    我从小就被要求尽善尽美,我不会喜爱不再完美的人或事物。
    譬如那件凤凰羽翼沾了血、脏了的嫁衣。
    譬如太子其人。
    第7章
    没过几天,李河带着一队人来了相府,搬着一堆箱子,见到我,涨红了脸,很是尴尬。
    「姜姑娘,太子说既然一别两宽,东宫就不该留着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了,免得曲姑娘看了不开心。」
    自我订亲起,母亲就叮嘱我要时常做些衣裳香囊,送到东宫和中宫,表现姜家嫡女的贤惠,这么些年了,陆陆续续送进宫的东西,也不算少。
    看着那一个个箱子,有些刺眼,我苦笑,「太子殿下倒是想得周全。」
    李河挠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着那些东西,忽然想起来好多旧事。
    我满一岁时,抓周礼上,放着满桌琳琅满目的宝物没选,磕磕碰碰,踹掉了不少宝贝,从这一头,爬到了那一头,然后一把抱住六岁时的容钰。
    满座的长辈高朋都被逗乐,开玩笑说我好会挑,挑了普天之下最贵重的抓周礼物。
    从那时起,我就与容钰就牵绊至深,他实在是占据了我前半辈子太多回忆。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黯淡,李河迟疑地唤醒我,「……姜姑娘?」
    我回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掠过那些旧物,良久,我说:「既然是一别两宽,就该太子亲自前来,才显得郑重。你回去吧。」
    我转身,进了姜府,没给李河喊住我的机会。
    贴身丫鬟宝珠气愤不已,「小姐,你干嘛让他们抬回去,咱就是卖给别人,就是散给乞丐也不给他们啊!」
    我摇头,「那些东西,大多有御用的标志,平民是不能用的。」
    又过了几日,姜府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开,太子眉眼清冷,身后李河带着一队人又把那一堆箱子抬了过来。
    他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孤亲自来了,你可满意?」
    第8章
    太子站在门外,长身玉立,阳光洒在他月白的衣袂间,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敛衽,柔声,「见过太子殿下。」
    然后依旧没放李河进门,眸光往后瞥了一眼,宝珠捧着一个册子匆匆赶来。
    我望着太子,「姜府也有众多东宫送来的旧物,我已经着人连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并带回去。」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身后的大门缓缓敞开,显出里边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众人等惊呆的目光中,我接过宝珠手中的账册递给了太子。
    太子终于认真看了我一眼,却没接,「孤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行处理好了。」
    我也不勉强,转手把册子又给了宝珠捧着,淡淡道,「臣女,其实也不需要殿下归还的这些旧物,不如找个地方,全丢了吧。」
    然后在李河等人更加惊呆的目光中,我温婉浅笑,「丢到沄河,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目光微动,许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没有反驳。
    相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暂时与我同乘一车了。」
    他没说什么,上了马车,眸光落在车窗外。
    我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边坐着,也掀了车帘看车外街道,马车驶过闹市,缓缓朝前。
    有人认出了相府的马车,越来越多人异样的眼光看过来,暗地里指指点点。
    「看,那是姜家的马车!」
    「姜家?」
    「就是被厌弃的那个原来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我放下车帘,目光安静地落在裙摆上。
    太子也听到了那些言传,回眸望着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们这样谣传,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无事。」
    一路无话。
    到了地方,我下了马车,视野豁然开朗。
    高崖壁立,草木丛生。
    往下一看,沄水泱泱,浪涛翻滚。
    这里,是沄河上游,悬崖之上,当初容钰遇刺落水的地点。
    第9章
    山崖上风很大。
    长风浩荡,卷起我与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我凝视着太子的眼睛。
    到这时候,我才发觉容钰生着一双桃花眼,只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处尽是无情。
    从前他看我时有情,看别人时无情,如今他看别人有情,看我时无情,温和的神色之下,尽是冷漠疏离。我与曲樱之外的芸芸众生并无不同。
    我捂着绞痛的心口,垂眸盯着地面,再度抬起头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过脸颊,安安静静地滑落,留下几丝痒意。
    我苦笑,「殿下,我从来教养严格,幼时在众人面前哭过一次,被罚抄了好几天书,还挨了手板。那时你心疼我,还给我讲了好多笑话,逗我开心。
    「越长大,我越会掩饰情绪,只有在你面前,嬉笑怒骂,喜怒哀乐,都不用掩藏。」
    太子临风而立,眼里不曾有半分心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泪越滚越多,宛如断了线的珠帘,散了开来,泪湿衣襟,声音也不自觉带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来过往,会后悔吗?」
    他,「钰,从未后悔过。」
    我掩着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极有耐心。他向来是这样,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骨子里是冷漠无情。
    哭了一场,我慢慢收住泪,不知从哪拿出来一把剪子,正是当日想要剪嫁衣,被嬷嬷挡住的那一把。
    第10章
    我敛了神情,「抱歉,让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后,会尽力控制住情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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