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已然麻木,起初的尖锐刺痛像江流入海,变得无关紧要。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手触上了衣襟。她知道这最后一击出手,她和柳轶尘就真的完了。
    明月更亮了一些,照出他睫帘下清晰的阴影。他的眼睛真是好看,眼尾开出燕翼般的扇痕。她不知餍足的看着他,整个人就像深陷沼泽之中,多看一眼,双足就会往下深陷一分,直至整个人被他吞没。而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之前,她终于开口:“柳敬常,你说我是你的。你是要我的心,还是我的身体?”
    “要我的心,你现在就松开我。”
    “要我的身体,我现下就给你——你今夜离开京城。”
    声音一如碎瓷,狠狠划过他的喉咙口。
    作者有话说:
    没几章了,下一章就和好。
    第七十五章
    次日天还未亮杨枝就被叫起来梳妆, 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杨枝瞥了一眼那喜服,红的灼目热闹,金钱缂丝底纹, 绣满鸳鸯石榴, 精致繁复。
    喜服上压着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 与她当日在南安时与薛穹信口说的没什么两样。而正是因为这支钗,她给柳轶尘报了个信, 逃出了薛穹的软禁。
    没想到转了一圈, 还是回到了原点。
    看着那钗,她心底似一阵一阵潮水涌过, 百感交集。
    不多时外面便响起锣鼓声, 杨枝在喜娘的搀扶下出门上了轿, 一路摇摇晃晃,在一种半醉酒的、与己无关的浑噩喜庆中到了薛府。
    薛穹踢开轿帘,要抱她出来。
    “慢着!”
    然于这时,一阵鞭炮鼓乐之中却传来一个颇不和谐的高声, 清澈郎朗, 却带着习惯性的威严。将触到杨枝的那双手臂微微一僵,缩在轿中的她亦是浑身一震,下一息, 她听见自己明显压抑着的颤声道:“别管他, 抱我出去。”
    薛穹低低“嗯”了一声,依言伸臂抱她, 那个朗声的主人已分云拨雾般穿过人群, 到了轿前。杨枝自红盖头底下看到一双黑色的皂靴,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傻子, 这时候来, 不是自投罗网么!
    情急之下,她紧紧攥住薛穹的衣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别让他死,求你。”
    薛穹身子微震,一句本能宽慰的话将到唇边,却闻巷子首尾哨声乍起,铁甲铮铮涌入巷中,左右屋顶亦跃上两排黑衣人:“无关百姓退散!尔等听着,大理寺卿柳轶尘与乱党同流,犯上作乱,陛下有令,当就地擒拿。”
    鼓乐声顷刻停了,巷中看热闹的百姓当即四散溃逃。一时,喜庆的薛府门前,只余凛凛铁甲和穿着红衣却与这情形颇不融洽的薛杨二人。
    傻子,谁叫你来的!
    杨枝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心头还是剧烈一跳,松了攥住薛穹衣襟的手,一个翻身从他怀中跳落在地,一把扯下红盖头:“傻子,快走!”
    柳轶尘看着那张施了粉黛、秾艳夺目的熟悉的脸,却是微微一扬唇角,自负得意日晖一般撒在眉梢:“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薛穹眉头一凝,沉沉道:“柳敬常,你不该来。”
    柳轶尘未予理会,看都未看他一眼,挺身负手,环视一圈,朗声道:“谷君可在?吾今日想同谷君做个交易。”
    薛穹抿唇未应,身后却有一名婢女越众而出:“大人何易?”
    柳轶尘轻笑:“三十万两黄金,换她,和她母亲的解药。”
    他的语调寻常,寻常到近乎有些轻飘飘,杨枝却整个面容一变,厉声大叫:“柳敬常你疯了!”
    然柳轶尘并未理睬,亦未看她,仍对着阶前的婢女,从从容容地笑着:“去问问你们主上,这桩生意,他愿不愿意做?”
    婢女面色微动,快速踅回堂中,又迅速踅返:“主上说了,让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那黄金,见到了黄金,便放人给药。”
    “不行。”柳轶尘摇了摇头:“先放人,我带你们去见黄金,见了黄金,再给药。”语声淡淡,却不容置疑。
    他一身半旧的苍青长袍,与寻常并无二致,气度,亦与往日端坐堂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的日光洒下来,为他整个人都添了一层夺目的金。可这样一张圣人皮囊,此刻所行之事却无异将世人推入水火。杨枝死死看着他,嫁衣的红爬进了她眼底,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宁死不屈之志。
    沆瀣门能伤万民、通敌寇,这三十万两黄金到了他们手中,与为虎作伥何异?
    她欲冲过来揪住他衣襟质问,却被左右拦住。薛穹面色苍白,看了看她,目光落在面前的苍青背影上,皱起了眉。
    婢女与柳轶尘对峙了一瞬,终于道:“容奴再去问问主上。”
    片刻后,婢女再去踅返,轻轻一抬手臂:“放人。”
    左右松开对杨枝的钳制,杨枝霎时冲过来,然还未冲到眼前,身后忽窜出一个黑影,一记手刀,稳准利落地砍上她的后颈,她顷刻晕了过去。
    “大人。”却是消失已久的黄成。
    柳轶尘沉静的眼底这才微微泛起点波澜:“带她走。”
    “是。”
    杨枝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入目一片漆黑,稀疏的月影从破窗中透进来,照在面前的杂草上。黄成下手并不温柔,脖颈处还有轻微的痛感,她轻轻揉了揉脖子,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四壁破败不堪,大抵是在一间荒宅之中。
    然而一低头,却不觉怔了怔,自己身下的杂草上铺着与这荒宅格格不入的锦被,身上盖的薄毯亦是羊毛所制,柔软舒适。
    “黄成,黄成——”她对着窗外轻轻唤了两声,只得到了两下夜鸟的回应。
    可两声鸟啼之后,却闻户枢一动,一袭高大身影,踩着月色,推开门扉:“醒了?要什么吗?”
    他的声音再无白日的威严镇定,依稀带着一丝不确信与小心。杨枝呆呆望着他,不知怎的,白日的愤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一阵清明——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吗?
    到了这时候,她竟还糊涂到要误会他?
    须臾,看着他站在门边、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的无措样子,她忽而一笑:“你过来。”
    柳轶尘愣了一瞬,依言走到她面前,并未太过靠近。杨枝见他与自己仍有一臂之隔,干脆坐起来,伸手一拉,拽过他衣襟,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近自己。原本规整的衣领被她拉得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中衣和一节胸膛,他亦因这么陡然的一份劲力,重心不稳,跌跪在她面前的锦褥上。
    锦褥下便是她的脚,他生怕压到,下意识往后撤了撤,欲稳住身形,然这个念头还未坐老,她一双手已环上了他的脖颈,一阵馥郁香气贴了上来,钻着他毛孔的每一个缝隙渗入肌骨。
    柳轶尘浑身一僵。
    深入骨髓的渴望被轻易挑动。在青州的日子里,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回味着温汤镇那一个短促的夜。
    他从未有过那样迫切想要办完一个案子的感受。
    嫁衣的衣袖很宽,顺着杨枝的小臂滑下去,滑腻的藕臂贴着他的肌肤,那里一层细密的汗瞬间洇开。月色下她那薄施粉黛的脸更添了一层蛊惑,鲜活的、一寸一寸啃食着他心口的蛊惑。飞入两鬓的长眉似在挑衅,微微翘起的带着一丝顽艳的唇亦是。
    传奇志怪中的狐狸精是什么样子,柳轶尘从未想过,这一刻他脑中开小差般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原来不是书生无用,而是那精怪惑人的本领的确令人挣脱不得。
    身体不受控制地燃起一阵熟悉的燥热,让那有点隐秘的夜色愈烘愈盛。窗外虫鸟鸣声此起彼伏,有如白日的锣鼓。
    “阿枝,白日的事……”
    “呆子,不许说话!”杨枝止住他,笑容如水一般自她唇边划开,像噙着一整个明媚的春日,而这明媚之中,还添了几星夏日的喧腾:“让我试试什么都不问,就只是相信你。”
    这一句话似一枚种进他心底的蛊,骄傲的、孤单的少年心一刹那城防溃尽,断壁残垣之中,他用尽气力、不顾一切吻上了她。
    渴望在心底疯长,泛滥成灾。那蔓生出来的藤枝早将他死死捆住,令他动弹不得。所有的自持,在拥上她臂膀的那一刻便不作数了。
    他从未有过像这一刻一般,想拥有她。
    她亦不躲不避,热情地回应着他。
    堪堪一个月的思念、昨夜的“刀兵相向”已让她心中对他的渴望亦如火星落入干草,刹那便成燎原之势。什么女子的矜持、什么礼节规矩,此刻都化为乌有。
    深长深长的一个吻之后,柳轶尘终于带着一丝不甘和愈演愈烈的欲/望抽身。见杨枝仍未松开环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唤一声:“阿枝,放、放开我。”
    杨枝扬起脸迎着他:“你昨日不肯放我,我今日也不会放你的。”
    “你不放开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
    “为什么……”杨枝挑衅地看着他,舔了舔唇:“……要控制?”明月照出她眼底的水色,分明的蓄意与故作天真下荡开一片潋滟的诱惑。
    为什么要控制?
    这句话像一声妖精的呢喃,像一捧最烈的桐油,浇在他身体里的烈焰上,那烈焰一窜数丈之中,火舌疯狂而嚣张地卷着,向他发出刺耳的挑衅。
    他的眸色沉了下去,眼底益发杳暗,喉结轻滚,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软而生涩的吻,擦过他的脸颊,他的下颌……他一把攫住她的腰,欺/身而上,将她死死扣在怀中,一个更深的更缠绵更恣意的吻落在她唇瓣上。
    虫鸟在欢畅的鸣叫,破窗中送来青草的香气,与他们彼此的呼吸绞在一起。那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最本能最极致的压抑与释放。
    柳轶尘想到了少年时第一次手握惊堂木时的情形,那时的青涩、兴奋、战栗与此刻如出一辙,分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却还要端出一副老成的、身经百战的样子。
    杨枝被他弄的浑身起了战栗,两颊生晕,似醉了酒,整个脑子也混混沌沌起来,然而看着他那双被欲/色所染下依旧认真严肃的双眸,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立刻换来他不客气的一声:“不许笑!”
    杨枝当即憋住了笑,微微扬起了脖子。后来究竟怎么成的事,她也没了印象,那一个晚上被无数个混乱的片段撕碎,她想起那一次随父亲纵马、在北军营中和人打架、利刃划过小臂时的感觉,那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几要割裂她的神经,然而剧痛之后却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带着血腥味的痛快。
    痛快痛快,痛在前快在后,这两个字相生相伴,描摹出人心底那种复杂混沌的极致。
    因为剧痛皱眉的那一刻,柳轶尘仿佛愣了一瞬,有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下一息,却紧紧拥住了她,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一点一点抚平那微微拧起的痕迹。
    柳轶尘是个聪明人,在所有的事上领悟力都极强,没有例外。
    月华似春蚕吐出的白白的丝,缕缕缠绕,织成一艘小舟,带着他们攀山越海。海浪汹涌冲击着她,咸/湿的大海气息将她包裹,汗水贴着汗水,带着盛夏特有的黏腻潮湿,让人心中冲破一切桎梏的欲/望更加强烈,手指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点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来自天际的吟唱,古老而空灵。
    柳轶尘的体力好得简直不像个文弱书生,不知什么时候,杨枝终于累倒,枕着他的臂膀,沉沉睡去。
    青丝在他肩头铺开,被细汗打湿,如同池藻一般。
    池藻下是她滑腻的肌肤。他记得第一次穿过那青丝,看见她脖颈的时候,就发了怔,白玉一样剔透,还泛着温润的光。
    没想到抚上去是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方才触及那一霎那的感受,酥酪少了些许弹性,玉石又失之坚硬,分明纤细见骨,却又好像没有形状一般,经他手轻轻抚过,便化成了一滩水。
    他终于明白了食髓知味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刮骨也疗不尽的毒。
    她的大红嫁衣被胡乱丢在一旁,朗月入窗,将那鲜艳的红照出沁出骨髓的血色。他方才忘记说了一句话,她着红时当真好看,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今日若是她当真嫁给薛穹,他只怕会忍不住杀了那厮。
    杨枝睡梦中不知吃到了什么美味,轻轻咂了下嘴,翻过身,将一大半个胳膊翻在外头,柳轶尘替她将被子牵上去,不一时,她又翻了出来。如此两三次之后,柳轶尘终于作罢,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拥住她,拿自己的掌心替她温暖露在外面的肩头。
    这一个混沌热烈的夜晚很快过去,启明星毫不留情地在东方亮起。
    杨枝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却并无一人,只放着一套叠好的浅绿衣裙——昨日的嫁衣零落散在干草边,早已不成了样子。
    衣裙上放着一支金钗,与先前他送的那支并无二致,只是手艺略略纯熟了些。她微微一笑,快速穿好衣裳,随意挽了个髻出门:“二郎……”一边轻唤着他。
    然而推开门去,却不见他身影,荒宅门扉处,另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抱剑而立。杨枝怔了怔,走过去:“黄鹤,你怎么在这里?”
    “大人让我来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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