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的心情不同,他听到邻居家的狗吠声跟小孩的哭闹,窗台上那些总被养死的绿色盆栽病懨懨的,彷彿在囈语着主人未尽照顾的责任,在天清气朗的微风中尤其讽刺。
    他的心是空的。
    情绪又是满的。
    家里已经被人砸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墙壁上还留有红色侮辱性的字眼,甚至连水管都砸开了,自来水淹满了家中,家具报废了。
    他瘫倒在自己家的客厅地板上,沙发上的女人抱着女孩已经痛哭失声,茶几上放着一纸死亡通知书。
    『你跟你爸一个德性,都爱多管间事!』她嘶哑地吼道,『看到没有,我早就警告过他,别去惹那群人,别去跟他们作对,现在连命都搭上了!』
    就在昨日,他爸爸还豪气万云地告诉他,要做对的事情。
    今天,他爸爸就躺进了那张死亡通知书的亡者姓名栏。
    为什么?
    马凡那时才八岁,他一点都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他爸爸明明在做对的事情,解救儿童、打击人口贩卖有什么不对?
    那些被救出来的小孩也很感谢爸爸啊。
    为什么他爸爸却死了,死因还无可疑?
    他那时还小,但是长大的他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死亡的人,今天尸检就可以验出爸爸是因为心肌梗塞。
    明明不久之前,他们家还因为爸爸竞选上了国会议员,去吃了一顿大大的庆功宴,一点徵兆都没有。
    他茫然坐在地上,书包里面的那纸热心助人的模范生奖状再也拿不出来,只能被永久埋葬。
    半晌,他才颤蘶蘶地支撑起自己,他发现自己好像变大了一些,周围也不再是宽敞却被破坏的客厅,他抬头,有一堵门半掩半开,里面黑色的浓郁腐臭气息飘了出来,有一双脚在空中晃呀晃的。
    『为什么不救我,哥哥。』马月芳小巧可爱的脸庞扭曲到丑陋,质问的声音掐住了马凡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小芳……」他艰难道,「对、不起……」
    是啊,他真正的妹妹早就死了。
    是他害死的。
    「哥……马哥哥!」
    谁在叫他?
    马凡困惑地抬头,黑屋远去了,头顶上的声音雾濛濛的,听不真切。
    「他怎么还不醒啊!」稚嫩未变声的少年嗓音紧张兮兮的,「你找的郎中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吧?
    他没能救到妹妹,谁都没能救下,他听从母亲的叮嘱,对一切罪恶视而不见。
    所以死了也是活该。
    『真是看不下去了。』一个男人朝他走来,周围所有景象散了去,只留下一片乾净的白,『你的眼睛是瞎的吗?』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爸……爸?」
    男人没有应他,衝他摇头道:『你不找她了吗?』
    『你就甘心死在这里?』
    『你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吗?』
    『你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了吗?』
    不……
    我想找到她,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我的赎罪。
    我不甘心死在这里,谁会甘心被一群畜生咬死。
    我身边人虽然不多,但谢大哥跟李舟都能信任。
    『那就醒过来,继续你的旅程。』男人说,『你已经有了机遇,你应该试着看见。』
    看见……什么?
    『你不找妹妹了吗?』谢君怜突然出现在男人身边,神情很温柔,『你放弃的话,那你当初何必选择这条路呢?』
    对了,谢君怜说过,他只要好好待在福丸岛,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到他所属的世界。
    是他自己选择了旅程。
    那道一直遮在眼前的,似有若无的面纱彷彿一下被人揭开,马凡突然张大了眼睛。
    「啊啊啊!马哥哥你醒了!」李舟惊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点震撼,马凡才刚醒就几乎要被吼晕回去了。
    他瞇了瞇眼,屋顶横樑是他没见过的款式,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发出气音。
    「别乱动,你失血过多,全身多处骨折,肋骨也错位了。」谢君怜的声音依然冷淡,马凡却从中听出一丝暖意。
    他想跟谢君怜说点什么,他隐约记得他似乎梦到了谢君怜,具体记不清楚了,但是他直觉是因为谢君怜他才活下来的。
    好像还有谁……来着?
    「他会伤这么重是谁害的!」李舟立刻爆炸,「见死不救的懦夫!胆小鬼!负心汉!」
    马凡:「……」慢着,最后一个是什么鬼。
    谢君怜冷睨了李舟一眼,李舟被吓得一缩,但觉得自己有理,又梗着脖子跟谢君怜互瞪。
    「好啦,别吵架。」慕容兰的声音在比较远的地方响起,马凡看不见对方,他现在连动一根指头都很吃力,只能听声音判断方位。
    「谁吵架了!」李舟怒瞪谢君怜,但被小青挡住了视线,乾脆转而衝着慕容兰撒气,「药呢?你刚刚不是说去煎药了吗?」
    慕容兰这种公子哥怎么可能会煎药?
    马凡才怀疑,就听见慕容兰无奈道:「煎药这种技术活儿,当然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刚刚就是去盯进度了。」
    「那你说什么去煎药,又不是你煎的。」
    「可人是我雇的啊……」
    谢君怜忍无可忍:「安静,他需要休息。」
    「最没资格关心马哥哥就是你!」李舟又怒了,他能跟马凡称兄道弟,但是谢君怜不行,跟对方相处就像被压了一头,矮了一截一样。
    不过这次是谢君怜没有道理,他不怕,他理直气也壮!
    马凡看向床边的谢君怜,努力用眼神表达一下自己的疑惑。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在哪里?兽潮过去了吗?
    「你只管把伤养好。」谢君怜说,「任何问题,都等你伤好了再说。」
    马凡无奈,然而他醒过来这一小会儿也很费心神,听了谢君怜的话之后又睡了过去,连李舟跟谢君怜间的矛盾都没精力当和事佬了。
    这一睡起来,马凡精神比较足了,他身体的復原能力连郎中都咋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癒合速度……」
    马凡很不好意思,他也感觉到自己身体上有些细微的变化,只不过他一个外来的人口黑户,没办法解释。
    他有些猜测,也许是因为他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的身体正在慢慢适应这世界的维度?
    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他无法验证,也不重要,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妹妹马月芳。
    「去王都真的可以找到我妹妹吗?」马凡有些担心。
    之前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谢茗又十分篤定只要去王都发布悬赏就能找到人,他这才动身的。
    没料到差点折在半路。
    「当然啊,我的保证绝对有效。」一边的慕容兰刷地张开扇子,装模做样地扇了扇。
    「那就先谢谢慕容公子了。」
    「不客气,马公子。」慕容兰笑吟吟道,「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小吴不妨对我透个底?那个小朋友叫李舟吧?」
    马凡:「……」
    他心虚地看着谢君怜,只见对方神色依旧冷淡,这才硬着头皮道:「见笑了……」
    「没事,我能理解。」慕容兰体贴道,「人在江湖走,多留个心眼不是坏事。不过我们都是生死相交的战友了,还藏着拽着就没意思了啊。」
    马凡总算知道慕容兰做生意很有一套是怎么有一套了,这种软中带硬的话术没点本事还真的容易被带走话语主动权。
    「本也无意欺骗……」马凡尷尬道,「只是因为乘坐的船隻……不那么正规,咳咳。」
    确实,他们乘坐的那艘船本就是违法走私的一艘,用个化名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兰接受了这个说法,向马凡伸出手:「那我们再正式认识一下,在下慕容兰。」
    马凡犹豫了下,才伸手回握:「马凡。」
    谢君怜在一边轻哼,但是因为太轻了,以至于没有人听见。
    慕容兰是个很能聊天的人,毕竟饭桌上谈生意是他的拿手绝活,马凡卧床休息,听慕容兰讲一些海外生意的趣事倒也不怎么乏味。
    「……星月国其实是靠花卉致富的,其中有一款黑色鬱金香,只有那里才有。」慕容兰笑道,「那花可漂亮、可神秘了,天下人都爱,只是买不起,也没有人知道星月是怎么培育出来的,我当初打探好久都没有结果。」
    「这么神秘?」马凡感兴趣道,「它是有什么魔力不成?」
    「有什么魔力不知道,但是用来象徵身份足够了,一朵就要一两银子呢。」
    那就是比一栋房子还贵……马凡迅速在心中计算了一下,用福丸岛的消费水准来看,那花卉贵得离谱。
    「这么高贵神秘的花,居然在李舟嚎叫一声之后就如瀑布似地狂下……你有什么头绪吗?」慕容兰问道。
    其实他更想知道原理,虽然那些花卉在地上没多久就消失了,但是如果他可以找出方法来让它们的存在维持久一点……那又是一笔买卖了。
    「抱歉,我不知道……我当时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马凡摇头,「倒是你说李舟的蛇变大了?」
    「那是。」慕容兰晃了晃摺扇,「你是没有瞧见当时那景观有多壮观……足足可以缠上一间屋子的巨蛇啊。李舟是不是有驯兽师的天份?」
    「那隻蛇是他从小混混手中救下的,也许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老天爷这才给了小青力量?」马凡乾笑道。
    他一点都不知道慕容兰在说什么。
    而且为什么慕容兰老是往他跟前凑?
    「也是,就是那小青长那么大怪吓人的。」慕容兰经过几天试探,确定了李舟更听马凡的话,也确认了三人真没什么正经身份,「虽然牠似乎能变大变小,还很听话……不过这世界,人们对于异兽的恐惧还是很强烈的,他如果继续带着小青,迟早有天会出事的。」
    「不至于吧。」马凡说,「我看也有很多驯服异兽的例子在,那些就不会让人感觉害怕啊。」
    「你说得也没错,可是那些异兽都是有一定用途在的,小青呢?」慕容兰笑了笑,「小马,我可以这么叫吧?意外这种东西很难说的,你怎么保证小青不会去伤害其他人呢?会永远听李舟的话呢?异兽汁所以是异兽,重点不在牠们有什么异能,而在于牠们是兽啊,兽是肯定会有兽性的。」
    虽然根据他的观察,李舟这个人的兽性好像比那隻蛇更强烈一点……
    「慕容公子跟我说这些,肯定是有其他目的吧?」马凡勉强扯了扯嘴角,「不如直接说清楚?」
    「是这样。」慕容兰点头,「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去问过李舟,他其实想学医。」
    马凡啊了声。
    他不太意外,李舟本来就是个热心的孩子,前有小樱生病束手无策,后有他重伤昏迷在床,再加上他本来习武的时候他师父就有教他一些医学上的知识,会想习医也挺正常的。
    「我这条命呢,也算是你们救下来的。」慕容兰指了指自己,「凭慕容家的实力,想要保住一条蛇跟一个小孩很容易,我也可以找老师来教导他所有想学的东西。」
    投资李舟绝对不亏。
    虽然含有几分算计,但已经是慕容兰少数真心提出的交易了。
    「你是想让李舟跟着你去慕容家?」马凡问。
    「没错。」慕容兰肯定地点头,「当然,如果小马你办事办完了,慕容家一样欢迎。」
    这算是给出了慕容家的通行证了。
    马凡顿了顿:「我非常感谢慕容公子的好意……不过这要李舟自己决定。」
    ※
    马凡在废墟中躺了足足一星期,才算是彻底恢復元气。
    这也太夸张了,他受伤那么重,结果一週就復原了。
    马凡自己都很不可思议,难道这是属于黑户的特权?
    这一週他们的食宿基本都是慕容兰在负责,马凡在谈天之中才知道那天自己昏倒之后,枫圆很快就派出其他军队过来扫除兽潮了。
    「难怪现在一隻狼都看不到了。」
    「来的居然是忍毅跟枫火。」慕容兰撇嘴,「这事情可大了。」
    「忍毅跟枫火?」马凡疑惑道。
    「是枫圆的最高战力前两名。」谢君怜说,「忍毅直属天皇,枫火属于国会。」
    马凡:「……」他发现自己重伤醒来之后,他听在耳中的词语真的越来越现代化了。
    「天皇跟国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是吧,小马,你这么孤陋寡闻的?」慕容兰不可思议道,「这可不行啊,虽然知道你找妹妹心切,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得有啊。」
    马凡唔了声,不想解释。
    他知道天皇跟国会是什么意思好吗,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这里是古代的样子却有这么现代化的名词。
    送走了喋喋不休想把枫圆的政治制度硬塞给他的慕容兰,谢君怜转过身,墨色的眼瞳直盯着他:「我说过,你不能把这里当成你的世界。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
    「你会死的。」
    马凡无语了一下:「大哥,我只是需要时间缓缓,适应一下就没问题了。」
    谢君怜不再多说,两人一时无话。
    「那个,谢大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过了半晌,马凡还是没能忍住,「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手啊?」
    他见识过谢君怜的实力,当时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全身而退,慕容兰那个侍从跟小樱也不会死了。
    「你希望我出手吗?」谢君怜不答反问。
    「呃,那是肯定的……虽然我知道大哥你没这个义务啦。」马凡急忙说,「我绝对不是在怪罪的意思……」
    「我知道。」谢君怜轻声道,「像你这种人,很少见了。」
    「是吗?我就挺普通的啊哈哈。」马凡乾笑,「所以……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数量太多了。」谢君怜说,「严格来说,我本就不应该帮任何人。」
    所以前面是他佔了便宜,谢君怜在帮助他新手升级,升级之后打怪是他自己的事情?
    马凡有些低落。
    「我明白了。」
    果然不能寄望谁来帮助自己,不管怎样,最后都只能靠自己啊。
    「虽然如此,但我希望你别孤立自己。」谢君怜说,「我的情况特殊。」
    嗯,意思是谢君怜之所以不帮任何人是有苦衷的?
    马凡瞬间心情又好了。
    「李舟这几天怎么都不见人影?」
    「他看你恢復得不错,就去给那女孩扫墓了。」谢君怜说,「他给那女孩立了衣冠冢。」
    「啊,这样。」马凡语塞,他想起来自己一开始似乎是反对带上小樱逃命的。
    李舟还对自己非常失望。
    「每个人重视的,所处的立场不一样。」谢君怜说,「李舟还小,未来他会懂的。」
    马凡只不过是以优先保全自己人为出发点罢了。
    而李舟太过天真,以为只要肯做就能迎来美好结局。
    但是年轻不是罪过,每一道坎坷都会在成长路上成为宝贵的养分,最终开出美丽的花朵。
    「我想去看看。」马凡抿了抿唇,「我……」
    话还没说完,他们所在的废墟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拳头砸在门上像是要把门给砸垮。
    「你们跟慕容兰一伙的,吴语、李隆、谢君怜没错吧?」一名黑衣男子中气十足地喊道,「慕容兰被控故意投毒,造成此次兽潮灾难,枫圆军方在此将你们逮捕,请三位跟我们走,听候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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