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剪短到耳下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蔓生到肩膀,不长不短的尷尬长度总是轻挠着江语凝的颈项,如同这段青黄不接的岁月,刺痒微疼的感觉让她心生烦躁,无奈一直找不到时间整理。
    在学业打工往復循环的忙碌生活中,江语凝很少有时间处理这么琐碎的事情,庞杂撩乱的生活让她几乎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冬日午后,湿冷的天气短暂告终,天空慈悲地施捨这一方彷彿快被雨水和大海淹没的土地一段有温度的时间。
    週六的课只有半天,放学后学生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吃过午饭后张逸光去背着吉他去社办练习、江语凝待在教室里念书、李宸海则待在一旁午休。
    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却让所有知觉变得敏感起来,穿透窗櫺晒在身上的温热阳光、空气中潮湿和木质建筑交杂的气味、海浪拍击沙滩和风拂过树梢的吱哑轻响、以及如羽毛般温柔刷过右手臂的稳定鼻息……
    江语凝把动作放得特别轻,就连翻页的速度慢了几分、书写的笔跡也连带变得轻浅。李宸海睡得很沉,她总待在教室睡觉,直到教室里荫上夜色的影子,才会从江语凝的轻摇中甦醒。
    江语凝和书桌上的文言文进行着无形亦无声的搏斗,她不明白明明是自己亲手砸毁魏徵墓碑的唐太宗,为何却在生命的尾声独自抱着那块碑石流泪?
    久违的阳光是能引人入眠的。之乎者也渐渐进不了江语凝的意识,右手吃力地撑着下巴,她眼角微瞇,几些碎发自耳际滑落,遮住了右半边的侧脸。脑袋沉甸甸的,思考迟钝了起来,但她还是听到她带着笑意的微弱耳语了:
    「语凝你的头发变长了。」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角馀光就看到李宸海摘下自己一边的蓝色发夹。她抬手撩起她耳边的黑发,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皮肤,明明她的手总是冰冷的,江语凝却觉得她触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像夏天的艷阳一样,灼热燃烧。
    李宸海把蓝色发夹别在她的发上,掀开乌丝,江语凝更清楚地看见那个拥有同一对另一只发夹的女孩笑得满足,彷彿整片阳光都照耀在她身上了。
    雨滴终究还是在大地上开出碎花。
    阳光如同暴风雨前的祥和,在温暖之后是急遽骤降的气温。雨水来得又急又快,像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嚎啕大哭直到天翻地覆,雨水打在身上甚至会痛。
    她是被雨点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吵醒的。阴冷的空气总是会让被窝显得特别温暖,江语凝也总是在雨天睡得特别深沉,但从未被雨声吵醒,这是第一次。滴答清响像节拍器稳定打点,却把她的思绪打回去一年前的那一天。
    同样下着大雨的那一天。
    她转头看了闹鐘发现现在不过是清晨五点五十二分,天空仍是一片朦胧,氤氳的视野里看不见光。只是睡意已经随着雨点破碎成粒粒的晶莹,清晰到不可思议的思绪让她想起尖锐的回忆。
    于是她起身洗漱,在雨变得更大以前迈开脚步。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清晨的街头,寥寥无几的行人却争逐着稀薄的空气。她想起那天李宸海带她去的悬崖,想着时间还早吧,踩着的步伐没有一丝犹疑。
    海潮却似比那日更加汹涌,溅到江语凝脚边的是海浪撞击岩石激起的浪花。她还是有些胆怯,再越过尽头一步就是深渊。她深呼吸,手里抓着泥泞的湿草和碎石沿着崖边缓缓蹲坐下来。
    海风吹起她及肩的短发,和她的耳廓纠缠在一起,远方的海天交界不再明晰,而是被烟雨蒙上一层灰。江语凝闭上眼睛,意识里浮现的是那个下午晒在李宸海脸庞的阳光,她的气息好像从空气中缓缓飘向了她,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是淡淡的百合花香。
    怪物。
    霎时之间,「怪物」这两个字像猛兽一般盘据她的脑海,张牙舞爪撕裂了李宸海温婉恬静的笑脸,它崩溃嘶吼,比起愤怒更像是哭嚎。江语凝的心脏跟着震盪起来,随着一声比一声张狂的哀鸣,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且困难。
    直到她看见那个一直以来都只带着温柔微笑的人。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因为咆啸而扭曲的脸庞,她没有勇气伸手拉住牠伸出来的伤痕累累的兽爪。她转身想逃于是睁开眼睛,一滴汗水同时滑过她的鬓角。
    耳边只剩下浪捲着浪的声音。
    她起身、转头、拔腿就跑,海浪一次又一次拍击在她的心跳上。快要看不清此前的道路了,碎石一地湿土混杂在一起,透过皮鞋、长袜摩娑她的脚心,雨水打在江语凝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回到市区时,雨下得更大了。江语凝没有带伞,雨点浸润了她的制服、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喘息的声音盖过震耳欲聋的风,她靠着人行道的砖墙努力平稳着呼吸,江语凝抬手遮住双眼但怎么样也揉不掉方才那狰狞的面孔,身体里氤氳的溼气快要在她的眼眶凝成水滴。
    「语凝?」后来,一声轻唤把她从思绪的漩涡拉了出来。李宸海倾斜她的伞,替江语凝挡去天空下坠的雨滴,自己的背湿了一片。「你全身都溼透了?」在看到江语凝可以拧出水的制服之后,她的眼底燃起焦急。
    江语凝抬头茫然地看着慌张的她,湿透的发成綹地贴着她的脸庞和颈项,她有些发晕。李宸海蹲了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江语凝身上,她替她把头发拨到耳后,没有问任何前因后果。
    「一起走吧?」她笑了笑,像阳光洒落在天地之间。
    在起身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挽住她的手臂,她们理所当然依偎在同一把伞下,那里没有雨也没有晴,只有縈绕在鼻尖的百合花香。
    江语凝偷偷侧过头看她,李宸海看着前方的眼神是如此坚毅,她勾住她的手没有用力,她却觉得是她在带她往前,也的确是李宸海带着江语凝朝她们的方向走去。
    在往前踏入下个转角之前,江语凝的胸口有一瞬间闷痛。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李宸海回过头看她,「怎么了吗?」她的语气带点慌张,以为她是因为淋雨感到不适。
    江语凝沉默着摇头,眉心却无声地靠近,在空隙间拴上三道枷锁。她不着痕跡的动动鼻子,是错觉吧,只是铁锈腐蚀的味道,毕竟这里的冬天这么潮湿。
    然而在她们扭过眼前的路口后,那幅景象一把锋利的刀,准确地刺进了江语凝的不安。她倒抽一口气,空气中的冰冷渗进她的皮肤和所有脏器。江语凝不敢回头看李宸海的表情。她收紧了她们挽着的手的力道。
    三花猫安静地躺在雨中,而下半身是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江语凝不确定身体的颤动是自己亦或是李宸海的颤抖。「小茉!」思考片刻的苍白,李宸海踩着踉蹌的脚步往前,她的声音飘忽无力。
    伞坠落在她们身后,李宸海看着奄奄一息的猫,侷促和仓皇佔据了她的眼眸,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江语凝却格外冷静,她伸手探了猫的鼻息,听见因为恐惧而哈气的声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她小心翼翼把牠捞进怀里。
    「能走吗?」她让猫枕在左手臂弯,伸出右手轻轻揽了李宸海发抖的右肩,权作安抚。
    李宸海抹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点点头随着江语凝站起来,她替她撑伞,在往最近的兽医院奔跑的路上,脚步呼吸心跳都趋近于同步。到医院的同时接待的护理师光是看到渲染在江语凝腹部的血,便觉得情况不妙赶紧通知主治医师。几乎是在眨眼间,小茉就被带到冰冷的手术台上。
    李宸海撑起的坚强一瞬间崩塌,她踩了几个虚浮的脚步,是江语凝搀着才不至于瘫软。她用手腕抵着眼睛,几声呜噎还是鑽出紧咬的下唇。
    她把她拉进自己怀中,而她抓着她腰际的制服外套真的拧出了水。江语凝觉得雨水让体温更灼热了,几乎要把她的灵魂焚烧,蚀骨的疼痛。她深呼吸,只偷偷希望她不要听见紊乱无章的心跳声。
    后来护理师好心的替她们递来乾净的毛巾。江语凝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披在李宸海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替她拭去发尾欲坠的水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摩娑过她脸上的泪痕。
    她头也不回地再次跑进雨里。江语凝走进最近的超商,找到提款机后看着萤幕上显示的馀额,只有片刻犹豫,便在键盘输入相应的数字。
    回到李宸海身边时三花猫的手术也刚好结束。牠待在恢復笼里,睡得很沉也很安稳。兽医张口想说些甚么之前,江语凝把她所有积蓄塞进他的手里,那样义无反顾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李宸海,她拉着她衣角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最后医生并没有让她付全额,只收了实际费用的半价。他告诉她,三花猫的养护期会很艰辛,他看了一眼牠右耳的缺角,叹口气说牠真的不适合再流浪街头。江语凝手里捏着的纸钞皱得看不清原貌了,「我会想办法。」
    医生没说什么,只要她们留下联络方式,并且告诉她猫可以待在诊所观察几天。
    雨停了,可是风还很强劲。江语凝知道走在她旁边的李宸海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她轻轻叹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但你明明自己住在外面……」李宸海张口想要反驳,却在望进江语凝那双带着篤定的眼睛时沉默,她知道自己的愧疚被接纳了,风声盖过她们呼吸。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一层薄薄的阳光照亮了被雨淋湿的街道。江语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錶,缓慢的脚步却突然急躁了起来。
    「糟了!」她想起那个少年、那个在荆棘路上跌倒无数次的少年,她想起张逸光眼睛里穿过氤氳水气绽出的烟花、她想起她承诺过要看他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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