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凝上楼的时候,父亲已经先回房间休息、楚然也先离开了,只剩下母亲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江语凝在她旁边坐下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母亲正在哭泣。
    「沐光吞药自杀前曾经打电话给我。」母亲红着眼睛开口,她的嗓音带着沙哑与哀戚,「他告诉我,他真的很想成为自己,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他的『成为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拉住江语凝:「如果成为自己,是要你们走上一条艰困而且绝对会受伤的路,天底下有哪些父母会想看到孩子被这样伤害?」
    江语凝抽回母亲握着的手,抚上方才烙下的掌印,她知道红肿的痕跡会随着时间消失,但是在心里面受的伤无论多长的岁月都不会癒合。她歛眸呆坐,看着地板想起江沐光当时跪在那里的模样,一定也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绝望吧?
    「妈,对你来说,我快不快乐,」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神,问出多年前他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重要吗?」
    「重要啊!」母亲几乎是马上就回答了,她伸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头顶,就像年幼时她安抚着没有买到想要的运动鞋的自己,「就是因为很重要,所以我不想你走上错的路。你知道吗?教会现在也越来越关心那些走错路的孩子,我们每天都会祈求神指引他们回来。语凝,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失去女儿,这一次能够找到你回来,我相信这也是神的旨意。」
    江语凝闭上眼睛,心脏像是硬生生被分成两半,一边绑着的是真诚纯粹的繾綣爱恋、另一边则是沉重却也难以割捨血缘纽带,无论最后放开的是哪一边,她都知道从此以后的自己都将留有一块永远无法完整的残缺。
    晚上父母都入睡以后,江语凝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转开江沐光房间的门把,甫踏进眼泪便掉了下来。自从他离开后她就再没有勇气走进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所有的摆设都还是他生前的样子,就连棉被都还是结束那天凌乱的模样。一尘未染的桌面是母亲唯一留住他的方式,好像这么做,儿子就只是和朋友相约出游几天,他依然在这个房间生活着。
    江语凝伸手撕去哥哥贴在窗框,为了烧炭做准备的胶带,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她打开窗户,冬日寒冷的空气重新灌入五年来密不透风的房间。江语凝拿起他放在桌前的相框,照片是两人国小毕业的模样,细细端详当时候无忧的笑容,她伸手抽起照片,翻面映入眼帘的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后一道痕跡:
    「dear语凝:我爱你所有的样子。ps.很抱歉不能一起往前了,你会原谅我的吧。」
    她把相片压在心口,趴在桌前哭泣,直到无法呼吸。
    过后整个假期,江语凝都留在家里。虽然父亲一开始不愿意与她有任何交流,但渐渐地也会开始关心这五年来细碎而无法回溯的枝微末节,比起童年时候更加在乎女儿的一切。
    而这期间江语凝也和李宸海有稳定的联系,只能透过电话而不能拥抱彼此层层叠加了两人的不安,儘管在掛断前她们都会告诉彼此一切都会没事的,但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实生活里,那些虚浮的相信极可能只是逃避和恐惧堆砌而成的谎言。
    周末,父母对江语凝提出一起去做礼拜的邀请,她没有拒绝。耸直的十字架一如幼时记忆令人窒息,但她还是在不绝于耳的祷声中跟着唸起了上帝的赞言。结束后教友簇拥了过来,直嚷着很久没见到江语凝了,而她只用浅笑回应一切。有人在谈天过程中提起了去年反同志游行的事情,而后更有人提起了江沐光,父母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像是啟动了某个神祕的开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低音量,江语凝的双亲更是扳着脸沉默不言。彷彿他们谈论的是滔天大罪,传进教堂上方神的耳里会成为一种诅咒。
    「所以为什么沐光那孩子会变成同性恋啊?」嘈杂间有人这么问。
    江母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江父轻轻拍了妻子的肩膀低应了一句不知道。教友们看着夫妻惨淡的神情,眼神似是怜悯也似是侥倖,「果然因为走上了歧路,神才会带走他。」闻言江母彻底溃堤,那个瞬间江语凝觉得所有人脸上的同情都成了讽刺,像恶意化成亮晃晃的刀一下一下用力捅在他们的伤口上。
    最后在江语凝和父亲地搀扶下,他们狼狈地离开现场,像是在战场中曾经失手犯错的士兵,在往后每一场战役里都会接受队友的嘲笑与猜忌,只能趁着空隙仓皇逃离。
    在教友眼中,江沐光是父母错误的註记,他们会时刻提起时刻提醒他们,你们曾让孩子犯下这样的错,所以他才会被神带走,于是他们必须更努力,祈祷那些误入歧途的孩子可以回来,为儿子赎罪。
    是那一天江语凝才明白,同性恋对于父母是绵长的折磨,而那并不是真正的恶梦,所以他们无法醒来;是那一天母亲再次乞求她不要走上他走过的路,她第一次没有撇开眼神,终于看见母亲眼里沉痛的伤口;也是那一天,她没有接起李宸海打给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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