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方结束,改立太子的消息以迅疾的速度席捲皇宫与整座虹都,震了震曾尘埃落定的局势,朝臣们回到家里,都纷纷递上帖子送往清华殿,想亲眼见见这传闻中游手好间,如今却登上太子之位的皇子。
    与眾皇子不同,周天璿无论明面或暗面都不曾参与朝政,即使是丽妃地位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曾对朝臣与朝政表达过一丝半点的兴趣,似乎整日只爱蒐集稀奇古玩,于是久而久之,对在前朝的朝臣来说,他渐渐成为一位模糊的存在。
    本以为丽妃死后,这毫无作为的皇子必然一辈子当个无实权的王爷间散一世,谁知峰回路转,皇位竟落到他手里?
    试探的帖子如雪片般飞往清华殿,相较之下,玄寧殿瞬时冷清许多,即使有寥寥几位不放弃的朝臣想来劝諫的帖子,也被落得清间的主人谢绝,周天恩和洛霜以病重为由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表面上谁也不见,不过,有些人例外。
    傅林刚听见消息,便火急火燎地来到玄寧殿,一路没被拦阻地进了玄寧殿的门,只见一男一女悠间地坐在大厅里,桌上放着虹国大江南北的地图,仿佛在规划一趟出游般在上面标记着路线,见傅林来了,洛霜不慌不忙道:「你来啦?坐。」
    「怎么回事?为何父皇会颁布那样的圣旨!」傅林根本没有心情坐,疑惑的目光在周天恩和洛霜之间来回,见两人神情镇定还有几分愉悦,灵光一闪又有几分不可置信道:「是......你们做的?」
    「不错。」周天恩頷首肯定傅林的猜测,微微扬起嘴角,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
    傅林回过味来后松口气,终于肯坐下来,接过洛霜递来的茶,仰头喝尽,平静心绪后望向两人开口:「真想不到......皇位最后竟是落在他手里。」
    「没什么想不到的,要不是有我,这些年天璿也不会将自己的名声糟蹋至此,过几年朝臣便会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周天恩的目光似乎已望见十多年后的大江南北,语气温和、平静、自信,见状,傅林笑了笑感慨︰「你总是出乎我意料,好了,这下我可以和小雪交差了。」
    「她让你来问的?」洛霜轻笑一声,想起姊妹们,眼神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这倒不是,不过若是她听见这消息,铁定要让我来问的,不如我直接来向你们问清楚。」傅林一副瞭然的神情,令洛霜失笑,赞同道:「是了,她的确会做这种事,你倒是了解她。」
    「那当然。」傅林扬起眉,露出少年特有的志得意满,似乎这是无上的成就与夸奖,随后话锋一转问:「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还留虹都吗?」
    「偶尔会回来,我和霜儿打算微服出巡,周游天下,大约每年过年时回来虹都一次,看看父皇和母妃。」
    「倒是愜意,以后到峰城去,也别忘了来看我和小雪。」傅林笑着提醒,洛霜和周天恩对望一眼,这才知道傅林打算自请出京到峰城去,说到峰城,两人的脑中同时浮现出一名女人的身影,她诡计多端,可恨可憎,没有人知道她的脑中究竟在想什么,就连最后选择死亡,都出乎眾人意料。
    「何必如此惊讶?你的牵掛是皇后娘娘,她在虹都,所以你要回来,而我虽无牵无掛,但每年总该为生我养我的人上柱香。」傅林挑眉,语气淡淡解释,拿起空的茶杯虚晃一下道:「我与她的母子情份,就像这茶杯,曾经温热,曾装着我以为最好的茶,但最终却空空如也,可即使如此,我拿在手中,还是热的。」
    即使傅语嫣在生命的最后,都还在骗傅林,他也无法打从心底去恨这个人。
    因为世上谁都说服不了傅林,幼年曾温柔了岁月的娘亲,对他只有彻底的利用,哪怕是见证一切的自己。
    「她是爱你的。」半晌,洛霜只能道出这一句:「她曾对我说,虽然你不在她身边长大,但她一直都看着你,你性格正直聪慧,有情有义,文武双全……她很为你骄傲。」
    「是吗?」傅林笑了,说不上喜悦,也说不上伤感,只是将茶杯放回桌上,像没事人一样说:「好了,既然你们没事,我就先去找洛雪,让她不必担心你们,就不多留了。」
    「多谢。」洛霜頷首,见傅林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霜姊会参加我和洛雪的婚礼吧?」
    「自然,等小雪和小光的婚礼结束,我们才会动身。」洛霜微扬嘴角,但眼底带了份落寞开口:「只不过我就不以真面目参宇了,免得......又掀起什么风波。」
    当初闹的满城风雨的身世,早已让洛霜和永安侯府之间的关係狼狈不堪,若再遇洛可钦或杜芸,也实在无话可说。
    傅林理解地頷首,又走了几步,忽地再次折返,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洛霜,笑道:「差点忘了,这是今晨洛雪让人送来,让我转交给霜姐的信。」
    洛霜接过信,微微扬起嘴角,待傅林真的走后迫不及待地拆开,周天恩在一旁望着克制不住兴奋的她,心觉可爱,可下一瞬间,却见她的嘴角忽地落下,神情僵在脸上彷若被冻结一般难看,握着信的手也克制不住般发颤着。
    「发生什么事?」
    听见周天恩的疑问,望向他满是担忧的目光,洛霜深吸一口气,眼泪莫名滑过嘴角,哑声开口:「我娘......她死了。」
    *
    夜里,永安侯府的庭院里,洛可钦独自立于月光之下,任寒风吹着他年迈的身影,双手负在身后,沉默佇立的模样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等待。
    忽地,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从后方树林里响起,洛可钦似有所感地回头,身子一僵,望见一位黑衣装扮的女子,只见她拉开遮掩容貌的连身黑帽,露出一双淡然而冷静双眼,犹豫瞬间后开口:「爹......」
    女子的容貌有着她母亲的影子,惹的洛可钦目光微湿,忍不住别开眼,语带埋怨:「你终究是来晚了......若你没死,为何没来永安侯府看她一眼?」
    「......」洛霜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背脊涌上,令她无力地垂下头,泪水滑落眼角。
    她无法辩驳,也忍不住去质问自己,若当初离开虹都前来过永安侯府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杜芸是不是就不会死?
    「孩儿不孝。」最终,她跪了下来,满面泪痕。
    洛可钦凝望着跪下的身影,似乎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端详着,回忆略过脑海,他想起来,在洛霜很小的时候,自己曾经特别喜欢她,稀奇的珍玩、精緻的绸缎,每一次他总是第一个拿回来送她。
    可在发现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以后,也有过恨不得她死的一段日子,又到了后来,一次于家中擦肩而过,洛可钦冷漠地走过向自己行礼问安的洛霜,她不过小小年纪,却面色不改,习以为常般在被无视后转身离开,说不上为什么,洛可钦当时回头望了一眼,意识到洛霜能将自己的厌弃和无视视若无物,淡然处之,用如同此刻一般平静淡然的眼神看待时,他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狠心了?
    后来,家中四个女儿,洛可钦尽量做到了一视同仁,做不到打从心底的温柔,便做一位威严的父亲。
    他想,终有一日,洛霜毕竟要打着洛家女儿的身分出嫁,也不能将她嫁的太差了,帮人养了那样多年女儿,总该得到些好处,或是权,或是利,绝不能白费了。
    洛可钦既不愿意洛霜嫁得太好,却也不愿意将她嫁的太差,犹豫、矛盾、纠结,于是在捲入皇室之争时,洛可钦想到一个极好的方案,盘算着要将洛霜许给周天思做侧妃或侍妾,因为一旦入了宫门,洛霜就是高嫁了,可宫里凶险无数,她又无母族可以依靠,下半辈子,大概也做不到舒心无忧,如此既可巩固洛家,也了却他一桩心事。
    可世事千变万化,没想到周天思一朝失势,圣旨突来,将洛霜许可了周天恩,成为皇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更加没料到,朝廷风云变幻,她成为了当朝太子妃,并且盛宠不衰。
    洛可钦想,这都是命数,并且也发觉,看着洛霜过的好,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不高兴,甚至,有一点点的骄傲。
    然而,或许父母辈的纠葛注定是洛霜命中的劫难,她终究逃不开因此身败名裂的结局。
    宫里人命又轻又贱,一道圣旨,便能要了曾经满身荣宠的性命。
    看着曾经淡然温和的清丽少女成为满目疮痍的尸体,不只杜芸痛彻心肺,洛可钦同样感受着难以呼吸的痛楚。
    那一刻,洛可钦知道了,洛霜是她的女儿,与血脉无关。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那不仅仅是讽刺周立的气话,而是真真正正,洛可钦内心的想法。
    「起来吧。」洛可钦轻叹一口气,声音飘散的夜风之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声音温柔的仿若梦境,洛霜不确定地抬起头,眼露迷惑,却见洛可钦朝自己上前一步,对自己伸出手:「起来吧,霜儿。」
    洛霜呆呆地,将手放在洛可钦的手上,爹爹年迈的右手佈满着即便锦衣玉食也掩不了的皱纹,可依然有力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就像那已经遗忘的时光里,自己曾无数次跌倒在家中庭院的泥地里,并且被同样的这一双手拉起来。
    「你没有错,是爹和娘,对不住你。」洛可钦伸手温柔地抚过洛霜的头顶,眼有泪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阿,你娘死后孟婆桥上没看见你,必定欣慰,不会怪你。」
    「爹......」
    「你娘一辈子,都在爱自己想像的幻影,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没有办法。」洛可钦嘲讽地勾起嘴角,声音悠远:「这样也好,死了,我们和她这段孽缘,也就散了。」
    「不是的,爹。」听到此处,洛霜骤然抬头,双目澄澈通透,看似淡然,却蕴含着不退让的坚持:「所有缘分的终点,都不是死亡,而在于心,娘虽然死了,她也依旧是我娘,散不了的。」
    「可为何要纠缠于孽缘呢?要不是娘和爹,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没有你们过去的种种,我遇不上殿下,也不会知道自己能被人以性命相护......」洛霜眼中不自觉流露温柔笑意,顿了顿道:「今日有人和我说,所谓情份,就像装过茶的茶杯,只要曾经温热,即便最终空空如也,人只要拿在手中,就还能有馀温。爹和娘与我三人,这些年来相依相伴,总也有过幸福的日子,念着这些,女儿就不想把今生的缘分当成是孽缘。」
    洛可钦楞楞听着,心中震动,半晌才问:「那,这些年,你不怪爹吗?你不觉得你我的父女情份......是场孽缘吗?」
    「曾经怪过,曾经难受过,曾经失望过,可如今,我只想感谢今生的每一道缘分。」洛霜笑了,洛可钦从来只觉得她性情淡漠,与她娘一般冰冷坚硬,却在这一刻窥见她清冷外表下的热情温柔:「如果我不曾来到洛家,我遇不见洛縈、洛光、洛雪,得不到足以慰藉平生的知己朋友;如果我不曾知晓过自己的身世,我遇不到今生所爱,不会懂能够生死相依的浓烈感情。」
    「爹,今生我所拥有的,已是他人求也求不来的缘分,所以,我不怪你。」洛霜眼有通透笑意,定定凝望洛可钦,一字一句,郑重而虔诚:「你我父女情份,乃天定的善缘。」
    眼泪滑过洛可钦的脸庞,他几度欲言,又说不出话来,最终背过身为自己拭泪,低声道:「去为你娘上炷香吧,就在她屋里......」
    洛霜頷首,转身笔直朝杜芸居住的地方而去,虽然她不曾来过永安侯府杜芸居住之处,可洛雪的来信上已贴心地为她标志好了位置,令她不费力气地找到了杜芸的屋子。
    只见杜芸屋子门户大开,洛霜一眼便望见杜芸的牌位,以及屋内站着的洛光和洛雪二人,她们提着灯笼,似乎已经等候许久。
    洛霜忽然就想起杜芸进宫时对自己说的话。
    「吃了几年洛家的米,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洛家的人了?他洛可钦可有把你看做他的女儿?」
    「洛府也好,永安侯府也罢,在这洛家里,只有你和我才是亲人。」
    当时懦弱回答不了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变的坚定而简单。
    -娘,你看见了吗?我确实是洛家的人,而无论是洛可钦,还是洛縈、洛光、洛雪,都是我不可取代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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