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对她皇兄与周薇的预言应验了,但是比她预估的时间晚了许多,因为娥皇去世不到一年,太后就病逝了,李煜必须服母丧。等到他三年守孝期满,已是南唐开寳元年阴历十月(西元968年阳历十一月),也是节气立冬之时。不过,江南的初冬并不冷,秋意犹在。
    这时候,永嘉虚岁十六,足岁已满十五。她带着荇儿,走出了落叶萧萧的皇宫后院,走在后门口护城河的小桥上。她的个子已经不再比荇儿小,而比荇儿高一些了。
    永嘉身高受到了祖籍徐州的父系遗传影响,加上从小长于宫廷,饮食营养甚佳,故而比起多半在后世公制一五八到一六零公分之间的当代江南女子略高,约有一六二。她的骨架子则算是宽窄适中,身上的天水碧双面绸夹层衫裙模仿娥皇紧紥着腰带,显出了女性曲线,但她的脸颊还保留着孩子气的水嫩饱满。她一脸赌气的神情,昂首阔步,走下了皇宫后门口的小桥,踏上了宫外的小径。
    “公主!”荇儿跟在永嘉侧后方,颇显不安说道:“皇上大婚的日子,这样溜出宫去,恐怕不太好吧?”
    “就是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为他办婚礼,我们溜出宫去,才不会有人发觉,才正好呢!”永嘉任性说道:“你应当记得我说过,我不会参加他的婚礼。我要去看皇嫂!”
    “是!不过,公主若要去皇后陵寝,何不叫太监抬轿?这路有点远呢!”荇儿建议道。
    “不算太远,可以走得到。这天气还像秋天,秋高气爽,散散步挺好的。”永嘉执意说道:“我不想惊动宫中任何人,免得他们去向皇兄打小报告。若是皇兄亲自来拉我去他的婚礼,那可就麻烦了!你要是嫌路远,你就回去好了。我自己一人去看皇嫂!”
    “那怎么行?荇儿当然要跟着公主。”荇儿连忙说道。
    “你要跟,就赶快来跟吧!”永嘉忽然顽皮起来,拉起了长裙,向前跑去。
    荇儿拿永嘉没办法,只好也拉起长裙,跟在后面追。然而,她不敢跑快,因为有两条肩带弔着一个大竹匡在她背上,她怕把竹筐内的东西震翻出来。于是,永嘉遥遥领先。
    过了一条溪流上的小桥,就到了皇家墓园。在娥皇的陵墓前,荇儿卸下了背上的大竹筐,先把筐内的一块黑布毡子拿出来,铺在地上,才取出筐内的水果与纸钱来,摆设祭品。
    当荇儿点燃了纸钱以后,永嘉就跪到黑布毡子上,向娥皇的墓碑叩头。
    “皇嫂,恬恬来看你了!”永嘉抬起头来,却仍然跪着,对着墓碑哀哀倾诉道:“恬恬很抱歉,没有办法阻止皇兄娶周薇!这几年来,皇兄表面上说要为你守鰥一年、为母后守孝三年,但是其实,他常常偷偷跟周薇在一起。周薇这几年都待在宫中。他们俩已经分不开了!今天他们就要正式结婚。恬恬唯一能表达的抗议,就是不参加他们的婚礼。皇嫂,恬恬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位皇嫂。恬恬特地给你带来了你爱吃的柿子还有梨子,请你笑纳!希望你在天之灵快乐!如果你投胎转世,再也不要碰到像皇兄那样的负心汉!恬恬看到皇兄那样背叛你,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嫁!”
    永嘉说着、说着,就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本来很轻,可是忽然间,她长长尖叫出了一声:“啊———!”
    同时,荇儿也大叫:“公主!有蛇!”
    荇儿的警告来得太迟了。永嘉跪姿露出裙外的右脚踝已被蛇咬了一口,痛得她往左边跌躺下去。那条蛇还要继续进攻,但突然有一把利刃砍下来,一下子就把蛇砍成了两半!
    永嘉抬头,只见那佩剑的主人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体型高壮(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一),略长的倒六角形脸上浓眉细眼阔唇,并不算十分英俊,但他鼻子硕挺,耳朵也很大,颇具贵气,唯一不像富家公子的只是暗褐色肌肤。他身穿一套灰色短褂长裤以及皂靴,像是在练武的样子。
    “公主受惊了!”少男说道:“这条蛇恐怕有毒,请容在下为公主吸出蛇毒!”
    永嘉还来不及回答,少男已经跪到她身旁,俯身低头去吸她的右脚踝。这是永嘉生平第一次让一个男子碰到她的身体,况且接触到她脚踝的还不只是他的手,还有他的嘴,温柔的吸允带给了永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奇异刺激,也使永嘉羞得双颊泛红。
    少男吸了一口,就往旁边草丛吐去黑血。他连续这样做了几次,等吐出的血呈现鲜红色,他才停止,接着郑重说道:“毒血大概都吸出来了,可是,为了预防万一没吸乾净,伤口上方要紥起来,残留的毒血才不会流去心脏。”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衣襟内拉出了自己的汗巾,紧紧紥住了永嘉的右脚踝。
    “谢谢你!”永嘉这才有机会开口:“听你的口音,看你的个子,都像是北方人呀!你打哪儿来的?”
    “回公主,在下的确是北方人。”少男彬彬有礼答道:“在下跟叔叔到江南来做生意。叔叔谈生意的时候,在下就单独跑到郊外来练练剑,没想到会不期而遇唐国公主,真是幸会!”
    “你怎知我是公主?”永嘉偏着头看他,略带讶异问道。
    少男含笑答道:“公主的贴身宫女叫公主,叫得那么大声,几里外大概都听得见。想必你就是唐国君主的小么妹永嘉公主吧!”
    “没错!”永嘉点头回答,又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叫日新,苟日新,又日新的日新。”日新庄重答道:“公主就直呼在下日新吧!”
    “不!”永嘉公主摇头说道:“看样子,你年纪大概比我略长,我应当尊称你一声大哥。你姓什么,我就叫你什么大哥才对。你姓什么?”
    “在下今年十八岁,猜想大概比公主虚长两三岁。”日新接口说道。
    “没错!”永嘉点头承认,又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姓什么?”
    “肖,肖像的肖。”日新简答。
    “肖大哥,幸会,多谢了!”永嘉道完谢,就挣扎着要站起来。日新连忙伸手扶她。
    当日新拉住了永嘉的手臂,仅管隔着袖子,没有直接碰到肌肤,永嘉还是又觉得一阵脸热。
    “公主现在不宜走路,不然脚会肿得很厉害!”日新严肃说道:“在下可让公主骑在下的马回宫。在下的马就栓在那边那棵树下。”他伸手出来,指向他的马给永嘉看。
    “我,不会骑马。”永嘉略带羞涩答道,内心想的倒不是骑马,而是骑马之前一定得要日新把她扶到树下去,托上马去,又会带来身体接触...
    “公主不需要骑马驰骋,在下会拉着马走,护送公主回宫。”日新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欸,肖公子!”荇儿忽然插嘴说道:“公主凭什么要相信你,骑你的马呀?万一你是坏人,把公主拐跑了怎么办?”
    “荇儿,不得无礼!”永嘉立刻呵斥荇儿。
    日新倒不以为意,咧嘴笑道:“坏人想要拐姑娘,也不敢拐公主吧?我们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请公主骑我的马,二是荇儿你背公主回宫。荇儿你可背得动公主?”
    “我———”荇儿答不上来了。
    日新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了一块玉珮,一边递给荇儿,一边说道:“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玉珮,我天天带着不离身,现在给你作抵押。等我把公主送回皇宫,你再还给我。你看这块玉珮,很值钱的。我家还算有钱,不会把公主拐去卖钱。你放心吧!”
    荇儿接过了那块玉珮,端详了一番,就点头说道:“看样子,这块玉珮不比我们宫中的差呢!你家一定非常有钱了。”
    日新没接腔,只淡淡一笑,就转向永嘉,诚恳说道:“公主,请让在下抱你上马吧!这只是一时权宜,在下绝对没有冒犯公主之心。请公主相信在下!”
    “这————”永嘉迟疑了一下,实在想不出别的方式,只好点头答应:“好吧!”
    日新一手伸到了永嘉的膝盖下方,另一手搭住了永嘉的肩膀,把永嘉横抱了起来。他很小心在永嘉的身躯侧面与他自己的胸腔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这种君子作风带给了永嘉一阵感动。
    当日新把永嘉放到马鞍上侧坐之后,他就拉起了韁绳,牵着马慢慢走。荇儿也跟在旁边走。
    “今天不是清明,公主怎会去扫墓?”日新一边走,一边搭訕问道。
    “今天是我皇兄续弦的日子。我去哭他的亡妻,也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皇嫂。”永嘉照实答道。
    “公主不想要令兄重新得到幸福?”日新诧问。
    “不是我不想让他重获幸福,而是他在我皇嫂生前,就对不起我皇嫂。”永嘉解释道:“皇嫂就是被他跟他的新欢气死的!”
    “哦?”日新表示惊讶:“可是令兄是一国之君呀!皇室本来就有三宫六院,令嫂有何可气呢?”
    “皇嫂根本不想要他当皇帝!皇嫂宁愿不当皇后,只要丈夫忠于她。只可惜,父皇偏偏选了我六哥当太子,真没办法!”永嘉无奈叹道:“父皇实在选错人了!皇兄只懂吃喝玩乐,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
    “听公主讲话,真不像一般女子,很有独到的见解!”日新讚道。
    “我就是不想当一般女子。”永嘉直言道:“女人的命真苦,嫁了男人,就要随时担心男人娶妾,唯恐男人喜新厌旧,活得太辛苦了。依我看,不如一辈子不嫁,省得操心!”
    “公主真是快人快语!”日新朗声笑道:“不过,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得娶妾啊!男人也可以决定不要娶妾。甚至皇帝的三宫六院,也没有哪一条王法规定非有不可。假如有一天,在下当了皇帝,想要解散三宫六院,只留一个心爱的皇后,可也不至于做不到吧?”
    “哈哈!”永嘉不禁笑出声来,打趣道:“你想当皇帝呀?趁现在这个乱世,要建立一个小国,也许不太难哦!你去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看看有没有希望?”
    “说到算命,在下倒学过一点。公主愿不愿意稍停一下马,给在下看个手相?”日新提议道。
    “好啊!瞧瞧你能算出什么名堂!”永嘉点头同意。
    日新把马匹牵到路边一棵树下,栓了起来,就捧起永嘉纤细的右手来细看。
    永嘉感受到了日新手掌的粗糙,有一种阳刚气息在吸引着她,令她心跳有点加快。她连忙以轻松的问句来掩饰:“怎么样?本公主命好不好啊?”
    “嗯,公主的命乃是大富大贵,出嫁之后会更富更贵!”日新摆出了算命先生的架势来说道:“明年开春,将会有人来向公主求婚。如果公主答应,这位駙马爷绝对不会娶妾,而会一辈子忠于公主、疼爱公主!”
    “说得真好听!要是不灵,我到哪儿去找你算帐?”永嘉故意嘟噥道。
    “在下相信,以后与公主还会有机会见面。”日新微微一笑,就把栓马的绳子解开了,重新上路。
    到了皇宫后门口,日新就转向荇儿,肃然说道:“你把玉珮还我吧!然后进宫去,叫人抬轿子出来接公主。”
    荇儿依言走进皇宫后门之后,日新就把永嘉从马上抱下来,放在护城河边一块岩石上。
    “请公主坐在这儿,等宫人来接!在下告辞了!”日新拱手向永嘉道别。
    “等一等!”永嘉叫住了日新:“我把你的汗巾还给你。”她说着,就要解右脚踝上紥的汗巾。
    “不!”日新连忙阻止道:“这汗巾帮公主把伤口的血留在局部,所以现在不能解,要等公主看了御医才能解。公主别急着还这条汗巾!公主未来几天都会不宜走路,还是好好休息吧!在下后天就要回北方去了,不过,以后还会再到江南来。下次来的时候,再来向公主要回汗巾。”
    “你下次来,不见得碰得上呢!”永嘉悵然说道:“我不见得会出宫。你若要进宫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侍卫们说不定不相信你,不肯通报,就把你赶走了!”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日新微笑回道:“在下有一对很大的七彩蝴蝶风箏,可以放得很高。下次在下来到唐国,就在皇宫后门口放那两隻风箏。公主在宫中一定看得见。只要公主一看到那两隻七彩蝴蝶风箏,就到后门口来。到时候,公主就可以把汗巾还给在下了。说不定,在下还会带礼物来送给公主。”
    “你别带礼物了!”永嘉宛转推辞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日新认真说道,并向永嘉稍稍鞠了一躬。
    永嘉又一阵脸红,说不出话来。
    “公主多保重!再见!”日新郑重道别之后,就转过身,牵着他的马离去了。
    永嘉望着日新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依依不捨!
    也许,天下男人并不是个个都像皇兄那样见异思迁?也许,肖日新会是个专情的好男人?永嘉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吃惊:萍水相逢,凭什么如此肯定他呢?
    荇儿带着抬轿的太监们来了。永嘉坐上了露天小轿子。当这轿子在护城河的小桥上行进时,永嘉回顾宫外,望向已不见肖日新踪影的漫漫天涯路,心中泛起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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