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三月──
    帝北高中的高三大楼一阵喧闹。
    「尹伊学弟!」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再往前,高二大楼穿堂上,学生三三两两低声私语:「尹伊晟来了。」一声声,在喧嚣的下课时间聚成以他为名的交响。
    尹伊晟离开学生会办公室,步下教学大楼外露的阶梯时,呼唤他的人声已经沸沸扬扬。春日空中争鸣的鸟儿,和着这阵喧腾人声,在开学时节更显得青春正盛。
    片刻,他走上高一大楼穿堂,向一位女学生打招呼说:「早啊。」
    袁懿芯坐在穿堂阶梯上,看到他走来才拿下无线耳机说:「你去学生会吗?」
    「嗯,要开始准备校庆了。」尹伊晟带着些许疲倦的神色说。
    「好好做啊,高一代表。」袁懿芯投给他一个期待的微笑,站起身。
    尹伊晟顺势拉她一把,她拍拍运动服短裤,左右张望了一下。
    「你看什么?」他疑惑地问。
    「别在穿堂拉我。人这么多,我会被忌妒的眼神杀死。」
    袁懿芯瞥了瞥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后方已经聚起成群的女学生,交头接耳地推挤着,不敢向他们搭话。
    尹伊晟转身,笑笑向她们点头问好:「早安。」
    原本已经喧闹的高一穿堂,瞬间掀起一阵没留白的尖叫。
    「好了好了,快走吧。」袁懿芯推着他,往楼梯的方向去。
    帝北高中一年级共十六班,都是男女混班。袁懿芯是七班班长,尹伊晟则在十三班。这两人走在校园里,绝对是非常抢眼的组合。袁懿芯是个有些男孩子气的女生,短发贴耳,身型细瘦,天生一副湛黑大眼配上瓜子脸,气质独特,称得上高一前几名的美女。尹伊晟则是教人无法忽视的男孩。一双浓眉底下的眼神有十分傲气,嘴角掛着亦邪亦正的浅笑。一八○公分的身高让他拥有堪称黄金比例的一双长腿,虽然说不上壮硕,但看上去体格结实。更甚的是他顶着与外表相衬的优等生头衔,是市内全国中的第一名毕业生,因此一入学就被钦点进入学生会,这是从没有过的待遇。
    歷史悠久的帝北高中,今年适逢创校六十周年,为扩大庆祝校庆,园游会与运动会合併举办。校庆在油桐花开的四月下旬,由校方行政单位与学生会共同主办。比较特别的是,由于帝北高中是升学名校,规定高三学生必须全数退出校内事务,学生会交由高二学生依据高三的需求全权处理,让高一新生加入还是第一次。
    袁懿芯啜着罐装咖啡,边爬楼梯边说:「学生会、田径校队,还是一年级第一名,你也真是够忙的了。」
    七班教室和导师办公室同在三楼,十三班则在四楼,正好是七班顶上。
    「充实一点也好。」尹伊晟慢她一个跨步,紧跟在后头。
    袁懿芯回头睨了他一眼,说:「靠……你还真是模范生啊。」
    尹伊晟笑着回应:「我说真心的。倒是你,一个女孩子说话注意一点吧。」
    袁懿芯又瞪他一眼,「不用你管。」
    下课时间就要结束,高一大楼上满是来来往往,快步错肩而过的学生,多的是向他们隐隐投去的视线。
    转入二楼平台时,袁懿芯问:「学生会决定今年校庆的主题了吗?」
    「下礼拜才要决选。」尹伊晟说。
    「今年有哪些选项?」
    「嗯……玩具总动员、莎士比亚、骇客任务、马雅预言……太多了,我没都记下。」今年因为扩大庆祝,学生会的学长姊很投入参与,提案特别多。
    袁懿芯噘起嘴说:「玩具总动员?我以为我们是高中生,不是大班生。」
    「你还说,我看你手机上就掛着毛怪。」尹伊晟笑说。
    「毛怪是怪兽电力公司,不是玩具总动员。你没唸大班喔。」
    尹伊晟笑笑不语,不想跟她斗嘴下去。
    梯间人潮渐散,上课的鐘声响起,袁懿芯加快了脚步,再问:「马雅预言又是什么?」
    尹伊晟速答:「世界末日。」
    「真没劲。」说完,袁懿芯忽地转身,将一只纸袋戳向他的肚子,说:「喏,给你。」
    尹伊晟顺势低头看,纸袋里装着又一瓶罐装咖啡。「……谢谢。」
    「你黑眼圈超级重,没见过你的人会以为你吸毒。」袁懿芯往三楼教室的方向快步走去,「我走啦。对了,听说这礼拜有转学生。」丢下这句话,消失在廊道转角。
    帝北高中很少有转学生,毕竟想要进入市排名第二的名校并不容易。不过尹伊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觉得转学生姑且就是学生间又一阵八卦间语。他拎着纸袋,三步併做两步急速走上四楼。
    上午两堂是徐天白老师的国文课。这些年考试型态转变,大学指考的国文可说是实力测试,即使认真上课或者擅长背书都难应付,考的就是日常国文能力的培养。尹伊晟一开始就选择了理组,但自小对语文感兴趣,觉得文字这种逻辑无法全然解释的表达,比懂得原理就能处理的数理学科更有意思。
    「欸。」后排的陈陆宇轻踢他椅子。
    尹伊晟微微转头瞥了他一眼,以嘴型问:「干嘛?」
    课堂中,陈陆宇识相地往前靠,小声说:「听说这礼拜有转学生。」
    这台词跟袁懿芯的一模一样,尹伊晟随口应道:「怎么了,美女吗?」
    「是个男的。但据说是个超级帅哥。」陈陆宇伸手推推他,「威胁你了。」
    尹伊晟挥开他的手说:「少来。人都还没来,你们就已经给人家起底了。」
    「不是。我关心转学生干嘛?是王一林昨天在导师室看到他入学资料的大头照,说没人的大头照能帅成那样。怎么,你不好奇啊?」
    「没想到你们对帅哥也有兴趣。」尹伊晟打趣地说。
    「人家可是从a市男一中转学过来的学霸欸!」陈陆宇贼笑着说:「真的威胁你了。」
    「无聊。」
    「今天一早高一群组就已经暴动了,就你没在看。」陈陆宇加码道。
    「我早上很忙。」
    尹伊晟今天真的很忙,一大早就进田径校队,练跑完再赶去教学大楼找学生会会长方筱青。方筱青是高二的学姊,情商高,人面广,做事可靠,在师生间备受好评。六十周年的校庆上,学长姊想做点不一样的。他听闻方筱青参考了不少国内外高中校庆,提出在校庆当晚举办毕业舞会的主意。高一二的同学可开心了,高三考生也十分期待,现在只剩下师长们似乎有来自家长的压力,还没说服成。不过,就连平时对这种标准高中生活动不感兴趣的尹伊晟也难得觉得有趣,想着如果最后成了「玩具总动员毕业舞会」,应该会终生不忘吧。
    还有五分鐘下课,徐天白老师已经进入课后的间聊时间。尹伊晟想打开手机看看群组里到底什么盛况,就正巧有人出声说:「老师,听说这礼拜有转学生。」
    转学生三个字一出现,原本已经吵杂的教室里,话声更是此起彼落。
    陈陆宇又踢一脚尹伊晟的座椅。尹伊晟回瞪一眼,不懂转学生为何如此引人注意。
    「老师,转学生会去哪一班啊,是我们班吗?」王一林主动发问。
    「早上五班也在问转学生的事。你们怎么这么好奇?」徐天白老师表情一点没变,幽幽地说:「那么,谁来给我解这一题,我就告诉你们转学生会进哪一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大家都知道的名句,其实原本的句子里并没有『人』这个字,而是『直教生死相许』。因为它指的不是人,那是什么?」
    徐天白老师是一年一班的班导,也是高一的导师代表。尹伊晟暗自觉得,应该就是他在决定转学生要进入哪一班就读。
    陈陆宇再次踢了踢尹伊晟的椅子,大声说:「老师,尹伊会!」
    这时下课鐘声响起,想知道答案的同学与急着下课的同学,视线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其实徐天白老师出的这题并不难,他想也没想就开口:「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天也妒,未信与,鶯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尹伊晟,帝北之神!」陈陆宇拍手大讚。
    尹伊晟漠视他,继续说:「这是金朝元好问写的词。某天他去考试的路上,看到一隻雁子被人射死,另一隻雁也跟着撞地而死。他受到很大的衝击,就写了这首〈雁丘词〉。所以这边讲的不是人,是雁子。」
    话声未落,四周已经传来一阵口哨与尖叫声。尹伊晟这才转开面对老师的注意力,发现教室窗台边搭满了其他班级的同学。
    「尹伊男神!」
    「宇宙第一!」
    他乾咳两声,示意大家静一静,抬眼看向徐天白老师,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转学生要来我们班吗?」
    「抱歉啦,尹伊,邵雪会进七班。」徐天白老师也答得乾脆。
    这是尹伊晟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特别得令人无法忘记的名字。往后几年,他将不断回忆起这一刻,像是一切都注定好了一般,这个名字终究要闯进他的世界。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尹伊晟揹起书包就直往教学大楼走去。这天他异常疲惫,上午国文课一席诗解不知被哪一班的同学线上直播,一整天在学校各群各版蔚为话题,随便搜寻都是他的名字。
    「元好问是谁?」「尹伊晟,帝北第一学霸!」「尹伊偶像!」
    他实在不爱参与这种热闹。什么都往网路上贴,赤裸裸的显得愚蠢。
    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他一放下书包就趴桌上,朦胧之间很快就闔上了眼,但没有入梦。一会儿,恍惚中有人轻摇他的肩膀,「尹伊,尹伊。」他认出是会长方筱青的声音。「你还好吧?这么一个高个儿趴在这里睡,吓我一跳。」
    尹伊晟揉揉眼,看一眼手錶,只过了半小时。「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方筱青偏过头,俯看他的脸,「你脸色很差,是太忙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边说边将书包搁上桌,倒出好几条长棍麵包。
    这场景太过诡异,尹伊晟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筱青也不禁跟着笑了,自嘲说:「这才是高中生的书包好吗?」她在尹伊晟身旁的位子坐下,随手搔弄他的头发,「田径校队、学生会、高一第一名,你不用这么拚命吧?」
    尹伊晟想起早上袁懿芯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翻翻书包,拿出袁懿芯给的罐装咖啡,打开说:「也没拚命,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不要什么事都揽身上,你才高一,身体搞坏就不好了。」方筱青将学生资料一张张排上桌,开始整理分类。「你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我真的没事。只是上课解个题就传遍高一,我没有祕密。」尹伊晟自嘲道。
    「你这小孩……长得这样帅,功课这样好,就是性格差了点。」方筱青伸手捏他的脸。
    「方姐,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尹伊晟看看方筱青,方筱青也看看他,两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筱青是学校里唯一知道他身分的学生,有些老师也晓得,但被要求对学生保密。尹伊晟父亲跟校方签定了保密协定,不能公开他与尹伊晟的关係。这并没有对尹伊晟造成困扰,反而给了他许多便利以及更安全的环境。若是公开身分,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恶意。方筱青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父亲在尹伊晟家族企业的资安部工作。两人国中就唸同一所,交情匪浅,身为独生子的尹伊晟当方筱青就像亲姊姊。
    「对了,毕业舞会办得成吗?」不知不觉间,尹伊晟已经啃起第二条长棍麵包。
    「这礼拜会决定。我觉得很有机会。」方筱青的语气散发着一股愉悦的肯定。
    「家长会那边没问题了啊?」
    她长吁一口气说:「哎,前几天好不容易说服成功。现在家长都疼小孩,我抓住这一点,告诉他们舞会只是一个晚上的活动,对课业不会有多大影响,最重要的是学生开心。」
    「……你这是情绪勒索吧?」
    「我学生会会长啊,不勒紧一点怎么行。」方筱青乐得眼睛都在笑。
    「那我就先帮大家谢谢你了。如果是玩具总动员毕业舞会,我会特别期待。」尹伊晟开玩笑说。
    「好啊,如果真的选上玩具总动员,你就来给我当胡迪。」方筱青逗他。
    「那有什么问题。」尹伊晟心里完全不觉得玩具总动员会有胜出的可能。
    「三年级的学长姊其实没有心思玩乐了,就是轻轻松松过一个晚上吧,所以舞会可说是为了高一二举办的。」方筱青戳戳尹伊晟的侧腰,「帝北男女混校不是混假的啊,赶快去找你的翠丝吧,年轻人。」
    尹伊晟把方筱青的手顶了回去,说:「才不要。翠丝就是个为了胡迪而生,没性格的女主角。我比较喜欢巴斯光年。」
    「巴斯光年也要找对象啊,你别阻碍他。」方筱青神情鬼祟地继续说:「我看你跟小懿芯关係很好啊,她很漂亮,又性格,跟你挺相配的。高年级都在传你们是一对。」
    尹伊晟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我跟袁懿芯不可能。」
    「你不喜欢人家啊?」方筱青的语气从笑闹一下变得认真。
    「喜欢,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你才几岁,还能有哪种喜欢?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要不得你选择。」
    「我和袁懿芯只是好朋友,没别的。」他说。
    「好好好,知道了,你啊,不要对人家太绝情。」方筱青又搓揉一阵他的短发,像是在逗弄亲弟弟般。「我今天先回去了,等下你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
    「嗯。」尹伊晟点头应了一声。
    方筱青揹起包包走出门,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从门后弯身进来说:「我就提一句,你们高一的那个转学生啊,明天就会来了。掰。」
    木门嘎然关上的瞬间,一阵风闯进门缝,吹来一丝万物初生的气息。
    尹伊晟想起玩具总动员里那一窝子新的、旧的、可爱的,也有坏心的玩具。认真思考的话,那似乎跟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新的人、旧的人、可爱的人,也有坏心的人;而他一直是聚光灯下不完美的男主角胡迪。只不过,这个胡迪不可能喜欢翠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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