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小二端着菜盘上桌,扬声道:“客官,您点的好菜来啦!”
    女帝收了图册,一面举箸夹菜,一面准备与云舒探讨这钱家小报的事,见店小二袖着手候立在一旁,便问:“小二哥可还有什么事么?”
    店小二笑道:“咱们店的招牌三味,在龙游、乃至整个西北都是鲜见的珍馐,并非瞧不起客官,只是寻常人多半没有见过,也品不出味来,最后还是得由小的将这菜中真味讲解一番。”
    成璧奇道:“菜中真味竟是靠说的,而不是靠尝的?”
    小二表面恭谨,眼底却分明有种鹤立鸡群的高傲,好像那菜要靠他拿嘴做铲重炒一遍才能焕发出香味来似的。
    成璧懒得等他舌灿莲花,自个先打眼瞄了下菜色,随即便是大失所望。
    那三味珍馐名字起得典雅,一者天河龙船,一者山海御飨,一者金玉满堂,其实不过是清汤虾皮大馄饨、芋头五花肉鲍鱼砂锅煲和黄金蟹粉面罢了。
    说是珍馐贵飨,原来只是这么些平常玩意儿?
    成璧伸手拿筷子在馄饨汤里搅了两下,淡淡道:“虾皮干提鲜还可,放得多了就会夺味。鲍鱼是南面来的干货,发得不好,硬梗梗的,再配上大油大荤谁爱吃?也就那浸了汁儿的芋头好用来下饭,这却也是百姓家里的寻常吃法。再则,那个黄金蟹粉——眼下还不是蟹季,掏空了蟹肚子也寻不出膏黄,我见许是鱼糜掺着红萝卜丝儿做的。”
    店小二闻言大惊失色,心知今儿一遭可是见着了行家,一时再不敢倨傲摆谱,只垂着头老实道:“客官真是好眼光!小的有眼无珠,该打,该打!”
    他作势扇了自己两下,随即赔笑道:“听客官的口音,应不是西北人士,故而见识远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可比。这三道菜,在南地鱼水之乡自是随处可见的,然在西北却难得了,食材存用都不是易事,单路上车马的行脚费就耗资不菲呢!”
    成璧轻笑,不置可否的模样。
    小二见她不甚在意,又嘿嘿笑道:“这菜溢价是高了些,可也不是全无根由的。咱家的装潢布置,就算上京城里比去那也是头一份儿,客官在这吃用也比别处舒心不是?再者说了,这三味菜看着平实,其实都叫咱当家夫人融了些巧思改动过了,馄饨里是虾泥掺了猪髓、马蹄打的馅儿,清鲜爽口;芋头煲配料里有药膳的成分,夫人也说过单吃那芋头,比吃猪肉鲍鱼还补呢!至于蟹粉面,那确确实实是真蟹挑了肉黄做的,只是那蟹……嘿嘿,是去年熟季留的旧货,夫人叫拿蟹油酿了封在坛里留着,待上客时就在灶上拿黄酒一调、葱姜丝拌了一蒸,味口跟鲜的一样!
    您可别光看着不动筷子,倒是尝尝滋味,好吃不好吃的由您挑,也让咱们三味轩晓得哪里还要改进么。”
    这店小二被调教得很是机灵,表情动作也不讨嫌,三两句话就把成璧先时的鄙厌之感打消了大半,一时只觉着这酒楼的东家夫人实在是个人物。
    成璧夹了一筷芋头放入口中,越品越觉着细腻绵滑,润糯无渣,与御膳房的菜几乎能够平分秋色,于是点一点头,问道:“你们东家是女子?”
    小二先是一愕,随即自然而然地点头笑道:“那当然,夫人不是女子,还能是男子不成?”
    成璧与云舒对视一眼,而后笑道:“西北一带民风倒甚是开化。我带着妯娌出门做生意,在南面可是稀罕事,在这儿竟像是稀松平常的模样,城防军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店小二想了想,小心觑着她道:“那客官觉着,女子做生意是好还是不好啊?”
    成璧肯定道:“自然是好的。”
    “可不么,小的也觉着甚好。莫说咱们夫人,其他铺子里靠大姑娘、掌家娘子做主的可也多!一个个的厉害着呢!”
    此话一出,成璧与云舒皆暗自纳罕,只觉北地民风与京都一带殊异。原来外头的世界天高地阔,女子早就可以当门立户做主子了!
    店小二见她二人神色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客官是外地人,大概不清楚咱们这儿的民俗旧史。
    这世间之事一概有其内在缘由,西北的姑娘,从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静女,可晋时出了个蠢猪似的惠帝,竟用允准戎人内迁为条件祈求议和,那戎人老爷一进关,虽再不大举兴兵南下,可占田抢银、欺男霸女的事还能少?
    待懿帝将戎人逐出后景况倒是好了些,可也好得极有限,数百年来北地常遭胡骑劫掠,又兼有各路藩王、反贼在此起事,战乱频频,没个三五年就是一轮大点兵,但凡没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全叫上头征去了,西北所剩皆是老弱妇孺,十室九空,民怨鼎沸,眼瞅着没有几家能揭得开锅了。
    再之后呢,女人们总不能叫怀里的孩儿活活饿死,自己也不想就这么听天由命,无奈之中皆擦干眼泪,当起了撑家的擎天宝柱。或是挑起扁担走街串巷,或是挽起裤脚下田插秧,说白了,心中没什么大义、什么要把男人比下去的宏伟追求,不过是为混一口饭吃罢了。可沧海化桑田,时移俗也易,许多年后,咱们这儿倒有不少女人真正同伟丈夫一般立起来了。就拿我三味轩的宁大夫人来说,那可是整个北境商人里的一杆红缨枪,那……”
    店小二口才不弱,说起旧史简直洋洋洒洒有若悬河,整张脸上眉飞色舞,胸膛也挺得直直的,想是他家那宁夫人让他心服口服,有了这等主子也足以自傲了。
    云舒莞尔失笑,很给他面子地鼓了鼓掌,赞道:“宁夫人真乃傲世骄女!西北虽然不比京畿、江淮等地富庶,可民风开放自由,此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想想咱们这一路的见闻,竟是京城左近那些‘好地方’才显得越发封闭保守。果然还是吃得太饱了,才叫那些腐儒有闲心折腾出许多束缚女子的招数来!”
    “可不么,就是这个理儿!客官别看我只是个跑堂的,不曾读书识字,可也知道管束女人是胆小鬼的作为。大丈夫凡有担当,自然能与妻携手,齐头并进,靠两个人操持家业,怎么不比一个人来得红火?凡是不敢让女人出门的,不是知晓自己的品貌极低劣,生怕女人被外头的郎君勾了去,就是知晓自己的能力极孱弱,生怕女人干成两件事就骑到自己头上来,再树不起那吆五喝六的男儿雄风了呢!”
    成璧在旁暗暗听了一阵,面上神情不动,忽然插嘴问道:“你家夫人姓宁?”
    “正是!”店小二把脑袋一昂,答得斩钉截铁。
    “宁夫人……可是龙游本地人呢?”
    店小二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自然是了,不对,客官等等……”
    他抓抓脑袋想了一阵,忽地似福至心灵般眼中一亮,连忙笑道:“客官这可算是问着了,要不是小的曾听过些话,您到外头也没处问去。咱家夫人祖上应是北庐人,后来不知遇着什么事才迁到这龙游县,算起来,约莫得有五十来年了。”
    成璧神情一顿,连云舒都看出她的古怪,且听她又沉着嗓子低低问:“宁家原先做什么营生?”
    店小二立刻答道:“药材、医馆!宁家治外创刀伤是出了名的,除此以外,妇产安胎、驱惊除祟以及平瘟镇疫也很有一手。客官可知为何那皇商陈家如此显贵,陈老太爷还非要选个药材铺子的小姐做少夫人?还不就是为了我们夫人人品拔萃,为商有道,且家中确然传得有真才实学!不怕客官见笑,真照我说,眼下陈家那生意,得有七成合该分属于我家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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