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胜利是怎么理解的?”
    “您对现在国防军建设怎么看?”
    “您对政治怎么看?”
    诚如之前已经复述过千百遍的答案,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并不想重复太多,记者仍想从这位现西德政府高官前纳粹德国元帅口袋里掏出点未经二次加工的手稿,再不济可以无视时间空间的存在,从他口中分析出未来与野心仍然尚未枯竭的悲凉,但埃里希.冯.曼施坦因记得上一个坐在这个位置的发言人是一位宣传民主的说客,曾在1925年坚决支持独裁主义,无论那是直接还是间接。而他看过他的书,现在他知道此人为史塔西服务,在西德秘密活动,寻找可能的颠覆分子以及调动米尔克的国有妓女。
    很有讽刺性,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微笑了一下,耸耸肩膀,什么都没说,再不济,一句军人与政治不挂钩总能解释清楚,英国佬的说辞,有无限遐想的空间。
    人们总能从这句后补充点自己想看的内容,支持的人为帝国的遗老遗少们大声疾呼“让军事的归军事,政治的归政治”,但不支持的人则怪罪他们的暧昧态度,他们痛心疾首,恨不得捶胸顿足—你们怎么没反呢?
    好歹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下班了,不用也不愿再回忆他为什么没背叛,而后东普鲁士的陆军元帅绕开街道上起伏的菩提树影,现在他步行回家,为了身体健康,他经过一片有凉意的湖,而后是两个说着耳语的少男少女,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出神的看了一会儿,接着左转,他进入现在的别墅,满院却还是招摇幽暗的花草灌木,风把一朵茉莉吹落在他的肩膀上,却没有如雪落般的融化,他脸上的阴影随着他仰头的角度减轻了锐意,冯.曼施坦因伸出手掌,他患了眼疾,看东西模糊不清,却仍喜欢观察,仿佛只有反复描红勾勒,才能让景象继续生长。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
    “你回来啦。”黑发的少女抱着手臂在他身后说道,她说这话时的神色时候如同说冯.曼施坦因是她最优秀的指挥官之一的笃信,他挑了挑眉,有些想打趣她,你死了这么多年,我却还活着,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勉强配合她般的叹了口气。
    埃里希.冯.曼施坦因转过身来,他面对着他日日夜夜都要面对的幽灵—他心里也隐隐约约的明白,大限将至,她却越来越鲜活与分明,起初她显得破败仿佛被一张烧焦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冯.曼施坦因面前是在二十年前,每晚都能听见她的梦呓,想来当年腓特烈的奇迹没有重现在她身上,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去世也没有解决柏林之围,而后她倒在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的床上,朝他怒气冲冲地诉说着戈林等人的背叛。
    “元首。”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且不知道面前是活人还是幽灵“你是怎么…”
    她惊奇的望了他一眼,在浓黑的长发下那双蓝黑的眼睛转了转,而后才挫败的摊在床上,冯.曼施坦因才听到阿道夫.希特勒在自言自语,原来她也反应过来,她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去往她所神往的瓦尔哈拉,她无精打采,仿佛一只病猫,想来接受这个事实让她很难受,无法打药平复心情让她更难受,她走来走去,在埃里希.冯.曼施坦因面前焦躁无比,他在她面前,她却如一阵夜风般的穿过,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回来。
    “我死了。”她脸上恍惚之色浓重,仿佛才接受胜负已定的结局,她的身体已经被焚毁,她的头盖骨被秘密保存在克格勃的保险箱中,而后她抬起手,突然捂住脸,却不见她的眼泪,良久,埃里希.冯.曼施坦因才听见她发出一句感叹,“我的副官没有用汽油把我的身体燃烧殆尽吗?他们应该被处决叛国。”
    这女人。
    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一时对她无话可说,他却不觉得她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算是还其中一个年轻人的清白,“奥托.京舍”他说“那个身高近两米的年轻人,始终拒绝配合,在监狱里还在宣传你的想法,组织对布尔什维克的反抗。”埃里希.冯.曼施坦因没有说另一个人,毕竟在酷刑折磨下,人的弱点与秘密将无计可施,她点了点头,仿佛自己知道了。
    “这样吧,我去问问他。”
    冯.曼施坦因皱皱眉头,忍不住指出她不过是个旧日幽灵,但又想到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想来一定有什么办法—果然,年轻人的影像出现了,他和她看着电影似的,似乎是她的副官在苏联劳改的那一段。
    高大个子的年轻人瘦了许多,他长手长脚的收拾着什么东西,他突然跌了一跤似的,猛然把视线投向影像之外—元首!她做了一个手势,才使那个年轻人平复下心情,他深呼吸了一下,便不由自主的把眼神黏在她的脸上,我已经死了,但我只是来问一问你,她有些恹恹地,你没有向苏联人说我的坏话吧,年轻人英挺的脸上居然有了点微妙的委屈,但那委屈被低沉有力的声音冲淡,开始时他说得磕磕绊绊,酷刑,折磨没叫他吭一声,但他最后脊背挺直,声音越来越掷地有声,他牢牢地盯着她,仿佛是在看一朵即将消散的云,如果太阳升起,她就要如同晨雾般消弭了,她也并不介意别人看她,或许,死都要看着她才好。
    而后她甚至是诚恳的说了最后一句。
    “那你一定要坚持,如果还有机会。”
    年轻人在她的话语里越来越面目严肃,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眯着眼看了她一下,在令人战栗地语焉不详里读出一团甜蜜却又冰寒刺骨的杀气,而后他转过脸去,揉了揉额头。
    当初他能做些什么呢?从被彻底消灭的空军到不留一兵一卒的陆军,军事化力量被彻底解除,新闻永远是令人愉快的晴天,在某一刻,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竟然衷心希望她能活过来,但清醒想来她应该首先恨他们无法扭转历史,再恨自己无力回天—没有早日把那些不听话的将军绞死,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但审判已经过去将近五年,从被四国占领到铁幕割裂,盎格鲁人和日耳曼人开始寻求合作关系,冯.曼施坦因这一众人有了再次用武之地,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却发现她很不是滋味,怎么能和敌人求和?现在她却只能从后往前咀嚼辉煌从而拒绝配合,如果当年剿灭不列颠的空军会怎么样?如果海狮计划成功会怎么样?如果打下莫斯科会怎么样?但这些无疾而终的选择题在面对经济政治国家体量问题却犯了难,她考虑过的那些因素,最终只能叫她绝望的推测出一个答案—她真的赢不了。
    除非考虑核武器,想到这里她又精神一振,埃里希.冯.曼施坦因见她低落了一阵子,而后她在房间里玩着他养的猫狗,猫狗降落在她虚幻的怀里,她透明的手穿过去,她脸型变得更小,冯.曼施坦因以及一众帝国遗民正在飞速老去,她却要变得更年轻,更美艳,但她突然间躲被子里哭了,因为想起德国核武器的未来因为她的反犹主义赶到了美国,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更应该把海关以及签证卡严。
    她自己已经是飘渺虚妄,又怎么能影响现世呢—或许她应该去阿根廷,那里说不定能找到马丁.鲍曼,但她踏不出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的房子,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后来她去翻他的报纸,辩解说阿根廷又旧又破,没有雅利安人,她还是不去得了。
    因为她的无聊,冯.曼施坦因的房子变成了猫狗乐园,但为什么他的狗都会行“纳粹礼”,这使她生气了好一阵子,并发誓至少不理会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一星期,但她下午依旧若无其事起来,她馋他冰箱里的巧克力,想让他打开,让她闻闻就好。
    于是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开始边看她边写回忆录,全当打发时间,失去的胜利,他是这么认为的,这让她似乎也深有同感,他的昔日同僚与上司发来如雪片般的资料,大多是战时备忘录,他写到他在波兰喝黑啤酒,远处传来春雷,谁都知道历史即将改写,但潮流真的能被她与他们把握么?记忆穿梭,还差几年才用惨淡结局收场的女人在柏林阅兵,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发现她转过脸来,涂抹的红嘴唇在层层迭迭的灰色与黑色里浓艳得刺目,她似乎在回望叫她忘不掉的过去,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她知道她将带领他们走上再也不可能到达的巅峰,而后再—
    一落千丈。
    你这里写的不对,阿道夫.希特勒有些生气,她说她其实很有群众作风,也愿意和基层人员吃饭,但冯.曼施坦因却说她行事简单,占领华沙后甚至都没有留下来和真正应该被接见的高级指挥官吃饭,她想了半天,才终于从记忆里找出这个结,这才不情不愿的回忆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事情的争辩已经没有意义与结论,她希望他能在回忆录里讲讲她的好话,在倒数的一些章节,他还是承认了她具有一些天才的特质,但是在某些方面,她朝令夕改,不肯听取指挥官们的建议且不肯承认现实让他尤为遗憾。
    已经深夜了,埃里希.冯.曼施坦因不说话,他将香烟点上,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只来得及吸上一口,她本来就生气,打了一下他拿着烟的手背,他才反应过来,她不能见人吸烟,烟灰落在他刚刚写的手稿上,他突然捉住她的手,又松开。
    “我能碰到你了。”他淡淡地补充道,她在这一瞬间脸上闪过许多表情,而后想急忙冲出他的房子,但随着她离开他的距离,她的身体也愈发透明,在几次尝试无果后,最后她有些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
    冯.曼施坦因盯她一眼,发现她迅速活色生香起来,当她坐到他身边时,她的嘴唇恢复了鲜红,黑色的头发堪比檀木,艳毒地杀气沸腾,让人觉得一晃而逝,她比之前更美,甚至美上许多,她在他面前照了照镜子,如同痴恋自己的水仙般对镜自怜,但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埃里希.冯.曼施坦因静静地盯着她,她突然咄咄逼人的瞪他一眼,但看出他要走,又赶忙跟上。
    “埃里希。”她不好好说话,突然牵着他的手,露出长吁短叹的模样“你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冯.曼施坦因抽了两下手,没挣开她那种藤蔓似的攀附,但他也没再尝试,她似乎一直在激动的笑,她又有身体了,一切将重新开始。
    她靠着冯.曼施坦因不说话,有时候却喜欢说一大堆她的见解,不消说个人色彩浓重,偶尔她愿意回忆小时候与她的青年时期,她在街头流浪的经历,突然回忆起她年少的朋友库比席克,她知道他出了本公开的回忆录,在她看来,他才是唯一有资格编辑她的过往,其余都是骗子和想靠书和她套近乎的白痴,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给她买了一本他的书,他看她从头翻到尾,笑了一阵,突然她哭了起来。
    “他死了。”她的眼睛慢慢盈满眼泪,“我都不知道—他也一定以为我死了。”
    可她还活着。
    她失魂落魄了一阵子,埃里希.冯.曼施坦因的巧克力她不再馋了,冰激凌也不要了,有些呆呆地,她的身体透明了许多,飘在书房或者客厅,冯.曼施坦因听惯了她的吵闹与缠人,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他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她才从房间里出来,这次她开始吃东西,她吃得极快,突然咬到他的手指,她咬完才放开嘴巴,望着他手指上的牙印颤抖了一下。
    埃里希.冯.曼施坦因没说话,抬了抬眼帘,但她突然如蒙大赦般,扑到他怀里,实实在在的哭了一场,哭完她才好了似的,他注视了一会她少见的柔脆,难得轻柔的为她拭了那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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