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夜幕降临前,湄南河以西,吞武里。
    Santa  Cruz  Church是此处小有规模的天主教堂,近年来依靠信徒捐款,翻新得金碧辉煌,尤其是礼拜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大理石雕像,面容酷似东方女人,慈悲美丽,世间绝品。
    捐款人匿名,但据见过他的村民称,是个年纪不到叁十岁的中国男人,相貌极其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妖异。像古代神话里雌雄莫辨,倾国倾城的——祸水。
    当日下午六点,网红络绎不绝来打卡的教堂突然被清场,一众穿正装的保镖包围了整片区域,空中有直升机巡视。
    六点半,一辆纯黑布加迪威龙停在教堂门前,车门打开,走下一个年轻男人,迅速有人打了黑伞遮过去,一直遮到他进教堂。
    烟紫色丝绸衬衫,飞行员墨镜,笑意风流。那人走上台阶后,摘下眼镜凭栏远眺,只一眼,周遭都像是被镀了一层金。
    众人如临大敌,只他闲庭信步。
    礼拜堂内,有个中年男人比他早到,站在圣母像前祷告。热带十一月穿着亚麻西装,连褶皱都细心熨平。
    年轻人在中年男人身边站定,仰望一会圣母像,低头闭眼,也像在祷告。细密眼睫下,侧脸如画。
    “许煦。”中年男人开口,是不标准的汉语,带点粤语腔调。
    “黄先生。或者,应该叫您诺坎。”
    许煦与他距离近,能看见对方手里的黄金龙头拐杖,与左腿空荡荡裤管里的铬镀金假肢。他换用英文,对方笑了,露出几颗镶钻金牙。
    “新车开得还习惯吗?La  Voiture  Noire,全球只这一辆。”男人抬手,随从立即上前端来一盒雪茄。当着圣母像的面,他点了火,徐徐抽了一口。
    “黄先生这次想请我做什么?”  年轻男人也点了一支,手指修长优雅,侧脸隐没在云雾中。
    “不过是感谢您,替我解决广场那次的危机。”男人仰头,在烟雾中看圣母像,岔开话题:“听说这圣母像,是您照认识的女人刻的?这么美,是中国女人?”
    年轻男人叼着雪茄,也仰头看圣像,站姿挺拔如白杨,额头黑发凌乱,遮住眼神。
    “是我妈。”
    “许先生真会开玩笑。”中年男人伸手,随从立即上前,雪茄没灭在烟灰缸里,却灭在随从手腕上。对方吃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知道,你们见过她。叁年前,她被软禁在西山碧云寺,你们找到她,扮成国安的人,给电子脚铐里装了遥控炸弹。”
    许煦把雪茄碾灭在身旁的洗礼坛上,袖手插兜,转身,正视男人,笑得肆意张扬。
    “现在看不出来,但她年轻时候,真就长这样。”
    如同幼虎与猛虎对视,两人仅是目光交汇的刹那,周遭即陷入寂静,杀意沸腾。
    是中年男人的表情先破裂。他嘴角动了动,接着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笑声穿破寰宇。
    “好。看来许先生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筹码,你也知道我的。”
    许煦嘴角微动,眼里带着笑意,却是冷的:“黄先生不信我。”
    对方上前,抬起手,原本想慈父般拍怕他的头,发现身高差距确实有点大,就换成了拍肩。
    “这几年,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我都记得。”男人凑近他,金属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嗓音如同蜥蜴。
    “要我信,还得再走一步。”
    许煦脸色变了。
    男人嘻嘻一笑:“不是让你沾毒。是请你……到下面去看看。”
    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柏木地板发出空空的响声。男人表情神秘,像极了一只微笑的蟾蜍,开口说了一句泰语。
    “四面佛保佑。我最好的生意,都在阿鼻地狱里呐。”
    07
    姜宛飙车到了CRU,通过私人电梯刷卡上顶层时,刚好十一点。
    上去后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和社交网络里展示的那间露天酒吧,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这里装修风格更浮夸,私密性更高,影子般同时存在于这座摩天楼的最高层,只有直升机能看到它的存在。
    长廊灯光昏暗,音乐嘈杂。华服男女隐藏在阴影里热舞。她稍一晃眼,就看到几个常在泰国热门趋势榜单上挂着的演员和超模。
    幸好,她今天化了个鬼都认不出来的大浓妆。姜宛脱了机车皮衣,露出一字肩的Gucci,彩虹长发挽上去打了个结,在吧台边凹了个前凸后翘的姿势靠着,身材比脸吸睛。
    尽头是露天酒吧,蔚蓝天幕,城市星光。她眼睛四处找许煦,冷不丁却被人搭了肩。
    “美女,有空玩骰子吗。”
    搭讪的是个混血泰国美男,上衣衬衫领子开到最后一颗,肌肉练得颇有成效,胸口刺青是湿婆神。
    她正准备婉拒,身后忽地又围上来四五个健壮男人,都是一样的身材,也都有刺青。
    灯光昏暗。她鞋跟抵着吧台,眼神迅速计算着从哪里逃出去最有胜算,幸好来之前还顺了一把凌然的户外折迭刀,贴大腿绑着,就怕这样的万一。再说了,身后还有一溜酒瓶。
    她曾经有机会学战术格斗,那是罗星沉最后一次出任务之前答应她的生日礼物。后来他死了,她也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路。但舞蹈底子在,核心力量强,死也能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她已经想好若干种死法的时候,音乐停了。
    舞厅里,所有的声音一时消弭,有人从暗夜里走出来,在露天酒吧的星幕下,款款走上主唱所在的圆台,敲了敲话筒。
    “诸位好,今夜的酒都算在我的账上,祝那位女士——今晚玩儿得开心。”
    万人之中,他准确地指到她,包围着姜宛的几个人瞬间散去。
    许煦坐在高脚椅上展颜一笑,接着关掉话筒走下台,单手把散落的额发捋上去,锁骨处暗光涌动,挂着枚银色吊坠,南十字星。
    像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
    姜宛在众目睽睽之中看着许煦走过来,一把牵过她的手。众人在欢呼中让开路,他们通畅无阻,走到露天酒吧尽头。那感觉总似曾相识,像什么呢?
    想起来了,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暗巷里她拉着他逃亡。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拉着她逃亡。
    而她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那只伸出来的手。
    啪。姜宛挣开他,就在面朝天幕站定的一瞬。
    08
    许煦没在意她的冷漠,自顾自坐下,还给她叫了一杯马天尼。
    “怎么化成这样,彩虹鹦鹉似的。”他瞧一眼姜宛的浮夸妆容,挑挑眉:“有人跟踪你?”
    “许煦。”她抬起眼,今晚第一次与他对视:“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会试试。”
    哗啦。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许煦倒了一杯威士忌,向后靠在沙发上。
    “我以前很喜欢一部1998年上映的电影,叫《不夜城》。里面有句台词,说世上只有两种人,骗人的,和被骗的。”
    他低头,透过杯子里的液体,凝视她。
    “电影里,男主角是个混迹东京新宿的黑道马仔,喜欢一个来东京避祸的女人,那人是兄弟的女友。他们相处了叁天,四处逃命,也一起做了很多事,该做的,不该做的。”
    “女人说她喜欢他,他一直不信。最后一天女人要杀他,他就把女人杀了。那天东京初雪,他们抱在一起看雪,站了一夜。”
    咣当。许煦把杯子放在桌上,低头笑了。姜宛却觉得那笑容有点凄凉。
    “姜宛,如果我说,我五年前没喜欢过你,那些你以为的喜欢,都是我演的,你信吗?”
    “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信。”她仰头,把杯里的马天尼喝掉一半。
    “五年前,我刚转学到冀州,因为我父亲那时刚调任冀州省长。在那之前,他在漠北做商务局局长。就在你说所有事情崩盘的那一年,他负责过漠北国营二厂下岗职工安置工作。”
    她握着酒杯的手僵住了。
    在她噩梦的尽头,驱车永远都到逃不出去的地方,那座钢铁废墟之城,漠北。
    罗星沉死讯被大火掩盖的那年,她被改名换姓,母亲改嫁给继父,一家人从漠北搬家到冀州。那人原本是斯文体面的钢厂工程师。但一年后就被买断工龄,下岗后应拿到的补偿款却一直没能到账,听说负责的官员逃到海外,背后靠山早已高升,在漠北只手遮天。他从此一蹶不振,酗酒,赌博,创业失败,打女人,打孩子,蹲局子再出来,无间地狱轮回。
    “五年再之前,我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国外。所有生活开支,都来源于国内。我爸在漠北那几年升得很快,多亏了他,我童年,堪称无忧无虑。”
    他把桌上的酒瓶盖弹起,又落下。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当年会选择和你谈恋爱了吗。”
    他握住桌上散落的瓶盖,任由其表面的尖刺划破手心。
    “因为我遇见你之后做过背调,然后发现。哦,原来你被毁掉的人生和我有些关系。就决定做点善事。还好,你好像真的喜欢上了我。”
    他又笑,展开手,给她看血迹斑斑的手心,眼神天真,像小孩恶作剧得逞。
    “本来,那天我在暗巷里被那些杂碎堵着,就是在钓鱼。那时候明道暗道的人,都在抢着哄我那新上任的爹开心。巴结不到他,就会巴结我。他们敢碰我一下,就会被献出去,名字都不会再有。”
    “如果那天你不出现,他们死得更快。”
    “我有个毛病,喜欢看别人向我乞求的样子,要钱,要东西,要爱。”,许煦盯牢她,还是那个标志性无所谓的笑:
    “  你是我遇见的人里面,最可怜的一个。但你从不求我,让我起了好胜心。”
    姜宛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听完,举起杯,把剩下的马天尼也喝掉。
    “我无所谓。”她笑,彩虹发尾掉下一缕,在额前摇晃。
    “什么?”他眼底泛起波澜。
    “对于你开始喜欢我的动机,可怜我也好,好奇心也罢,我无所谓。”她看着许煦,目光坦然:“享受过程就可以,不是吗?还是说,你根本没享受过。那我敬你是个男菩萨,下凡普渡众生。”
    “至于你爸在漠北造的那些孽,我活着已经够累了,没工夫追溯人生究竟毁在哪一年,希望他能在牢里长命百岁。你想说的就这些,说完了?”
    “他恐怕是不能长命百岁。五年前就跳楼死了。我妈同年回了国,在京郊碧云寺剃度出家。”
    姜宛顿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
    “那,节哀。”
    他们也是五年前分的手。短短一个夏天的恋爱,她四处找不到许煦的的时候,他正在处理家里的丧事。其实搜新闻就能见到,她只是没往那里想。
    或许只是害怕知道更多不属于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
    “没什么。”
    他喝尽自己杯里最后一滴酒,眉头微皱,像是忍受不了苦味,歉意一笑。
    那笑像极了她珍藏在回忆里的剪影。她家居民楼前那条破败胡同,写字桌前的暗台灯,沙滩海浪,图书馆,夜市钟声。她多珍惜那些剪影,痛苦至极的时候也不舍得放手。
    报时音乐响起,刚好十二点。
    姜宛突然就撑不住了,那段垮塌的记忆已经被侵蚀得摇摇欲坠。突然她站起身要走,许煦一把拉住了她。
    “我还没说完。”
    姜宛濒临失控的情绪又被拉回来,眼里没什么温度。
    “对,还要说七年前的事。你都知道多少?要求你才能告诉我吗?也可以。”
    她说着,索性坐到许煦身边,俯下身,像个穷途末路的疯子,纤白的手按上他西装裤,眼尾带媚,毫无感情:“还是说,你想要我跟你做?做到什么程度你能满意?深喉,还是后入?你们圈里那些更刺激的我也可以玩,只要留条命就行,你开个价。”
    “姜宛!”他难得没能控制表情,一把拉住她向下压的腰,眉头皱起来。
    “玩不起了?那你倒是说啊。”
    “我约你到CRU,是因为这是他们唯一不会监听我的地方。”许煦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两人保持着那个女上的暧昧姿势,缩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们?”
    “听着,七年前的事,你不要再打听。我只告诉你,我唯一知道的关于那件事的内情,是当年死在南颂的二十个人里,所有外国人质都被当着其他人都面活活肢解,烧成灰,骨灰撒在湄南河,什么都没留下。”
    许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姜宛却毫无知觉。
    她以为自己在那一瞬间失去听力了。
    “所以,不管你在找谁,就此停手。”他声音压得更低,见她恍惚,又晃了她一下:“姜宛?”
    “不对。”
    “什么不对。”
    “你说什么都没留下,不是的。”
    那张明信片,在她父亲死后不久被寄到漠北支队,指名道姓要作为遗物送到她手上。但自始至终,寄送者的信息都是绝密。
    有人寄,就有人记得。有人记得,就会有死亡地。她要在虚空宇宙中找到那个锚点,凭借它,校正一切。
    “许煦,你也是‘他们’的人吗?”
    她突然抬头,与他对视。舞池里乐音节奏加快,这里显然是法外之地,没人管你杯子里放了什么,或是喝完会做什么。四周已经开始出现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逼得人肾上腺素飙升。
    但许煦纹丝不动,眼神里浸了寒冰。
    许久,他才开口。
    “我人在这,你说呢。”
    姜宛忽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肩上。
    这一下咬得实在,血立即从白衬衫里渗出来。他嘶了一声,手还掐着她腰。直到她咬够了,才松口,唇角沾着他的血。
    她什么都没说,但所有情绪都写在眼神里。
    他忽地笑了,笑得止不住,带着肩膀一起抖。姜宛被他抓着动弹不得,等他笑完了,扣着她腰坐起身,在黑暗里找到她脖子,吻下去。
    隔壁卡座的一对正在激烈,撞得沙发都抖。许煦带着酒气在她脖颈间啃啮许久,直到留下一个泛着血色的红印。姜宛攥着他衣领,牙咬得咯咯响,却没推开他。
    “喜欢过我这种烂人,后悔吗?”
    他长吻过后,气息不匀,压着她问。
    “我们以后,就当从没认识过。”她唇红齿白,眼神悲悯,如同圣母玛利亚。
    许煦的眼神一点点灰暗,最终放开了她,她整理好凌乱的衣服,站起身,走了出去。
    09
    林燃开的那辆迈巴赫果然停在路边。姜宛豪迈地径直走过去,开门,上车,一气呵成。
    然后发现自己坐在了凌然腿上。
    “对对对不起我这就下去!”
    她话都没说完,凌然就拦住了她,还把她往怀里又带了一下。她现在变成了面对面坐在他腿上,以一个十分危险的姿势。
    果真是睡完的人,距离感和矜持都没有了。
    林助理淡定开车,凌然则专心致志查看她脖子上的红印。姜宛心虚,偏头躲过,用手一遮:
    “没什么的,擦伤,擦伤。”
    “哦,擦伤。那我今晚多给你弄几个这样的擦伤。”他点头。
    ”别,唉。你们一个两个的,能有个正常人吗。”她扭着要下去,臀部立刻挨了一巴掌,很响亮。
    “别动。”
    她马上安静了,像只鸟似的,爪子小心翼翼搭在他肩上,眼里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的。
    凌然没看他,单手从暗格里抽出个医药箱,扒拉出酒精棉签,还特意选了个丑得鲜艳的史努比创可贴。
    棉签在她脖颈间划拉,凉意顺着他视线停留在锁骨上。姜宛怕被盯出心事,眼睛眨了眨,小声拒绝:“不用。”
    “被狗咬了,要消毒。”
    姜宛:……
    他这事做得认真,眼眉低垂,态度虔诚,额心那颗朱砂痣在黑暗里更明显,一尊泥金菩萨。
    姜宛的酒意此时刚上头,多愁善感激素分泌过剩,有种祷告的冲动。
    “没人说过你很像牧师吗?在教堂告解小黑屋,隔门听别人讲童年悲惨经历,然后按着对方头说上帝会原谅你的那种。”
    她配合他动作,伸长脖子。凌然一只手向上,扶着她后背。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昨夜某个相同姿势。她第六感警觉危险,抬腿就要逃,又被逮回来,按住。她衣服本来就紧,现在又掀起,露出一段藕似的腰身。
    “你需要吗?”他压着她,箭在弦上,语气却有种推销产品的真诚。
    月光洒进来,窗外是波光粼粼湄南河。她泪水不期然流下,一点不受控制。
    “凌然。”她单手捂上眼睛。
    “我当初接这部戏,剧本里有句台词,我特别喜欢,是女主角说的。”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些不堪往事都埋在地底下,从头来过,给自己一条新的,干干净净的命,那纸船也能渡江。”
    她抬手,摸凌然的脸,深沉俊美的轮廓也如月光,只是眉心紧锁。
    “可是江好宽,风太大。纸船怎么可能渡江。”
    “渡不过去,我陪你一起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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