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二十二年,新政几经多次修改、调整,终于预计在今年二月底正式问世。
    此时岁末年初之际,京华城里炮竹声响彻云霄,家家户户,此起彼落,跳动的焰火落在人们的眼中彷彿都是希冀的光。
    街巷不再是往年落魄的光景,有孩童嬉闹跑跳,有行人相互贺喜,虽然战后的断垣残壁还在,却被贴满喜气的春联,看上去生机盎然。国公府的马车便这么轆轆驶过一路,停在宫门前。
    「小公爷。」门前士兵简单问候,秦仲川踩着垫脚石下车,瞥了大门一眼,挥手免去了前来带路的太监,抬脚进宫。
    此时招若宫的小宫女正一脚迈出屋外。
    「好冷呀……」她直哈着白气搓起手,一听到身后动静,还是任劳任怨地打起伞,转身迎接即将出来的人。
    「娘娘小心脚下。」
    女子提起裾摆跨过门槛,在小宫女的接引下一步步走下台阶,迎面的冷风灌进里衣,她看着纷飞的雪花,拉紧厚厚的皮裘往御花园的方向过去。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傲然凌立。
    前年的时候皇帝命人砍掉间杂花树,全部植上梅树,此时一眼望去,红梅迎雪吐艳,香气清幽,万物皆枯唯其独放异彩,而这景色之中,有一道明黄的身影。
    似是听到动静,那身影转身过来,见到女子,嘴角漾开笑容,「你来了。」他伸出手牵着她并肩行走。
    「每年这个时候,你总喜欢出外赏梅。」
    女子的睫毛一颤,笑容无声。
    皇帝随手将一枝花折下,堆在上头的积雪扑簌簌直落,他拨了拨道:「以前不种,因为不想睹物思人,现在朕命人将庭园的花草也换成玉堂春,冬去春来,梅花谢了,这里就会换成雪白一片。一年四季,都能是我们的季节。」
    那枝梅花最终插入女子的发间,皇帝弯起嘴角道:「陈后仙逝已久,朕过几日打算,将太子过继到你的名下。」?陪同的小宫女听到这消息顿时喜上眉梢。
    真是好事。
    墨皇后膝下无子,若收养了太子,那么等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了。
    然而女子怔了怔,面前的帝王深情款款,神情无处不是宠溺,她想的却是梔子花的美名,正是玉堂春。
    那枝梅花彷彿也钉住她的灵魂,规范她此刻的笑容不能太开怀,否则会带起笑眼,「臣妾……定不会辜负陛下所託。」
    她终究是活成了别人。
    太监来稟报小公爷已来至,正在藏书阁等候。
    自裕阳门之变以后,遭受自己视如己出的弟弟背叛的皇帝打击甚重,越发厌政,早朝以后的事务多让皇后代为理之。藏书阁内秦仲川见到来人是女子时并不意外,待她屏退左右便开始娓娓说明来由,诸多是现在国家元气尚未恢復,各地又有多处未修建完成,经费却相当拮据,国库快亏空的问题云云。
    「筹备经费方面,国公府自愿先捐出五十万银两,拋砖引玉,给其他士族打个样,另外……」他说到这时发现女子目光游离,已走出神,忍不住唤一声,「娘娘?」
    女子反应过来,抚额歉笑道:「真是对不住了,你方才说到哪?」
    秦仲川没有接话,反而眉间隐隐约约露出担忧之色,女子叹笑一声,摇了摇头,觉得实在瞒他不过,而她心里想的那些事也只能同他说。
    「秦仲川。」她说道。
    「臣在。」
    「你可还记得本宫的名字?」?她能直呼他的名讳,他可不行,但面前女子就张大着眼等他回覆,秦仲川迟疑片刻还是道:「墨染青。」
    女子喃喃唸着这名,心中有多怀念,笑容就多枯索,「在这宫里,皇上看待我是在看另一个女人;宫人看待我是在看我背后的身份,只有你,还当我是墨染青。」
    秦仲川的心顿时一紧。
    女子将头上的那枝梅花摘了出来,放在掌心瞧看。皇帝如今已不想分清楚了,彻彻底底地将她当作汪念笙,希望她就是她,并且像得不差分毫。
    自那个男人辞世以后,墨家也灭族了,就连招宿在后来也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她,唯一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墨染青的,除了偶尔对着镜子笑一笑,再来就剩他了。
    墨染青看着面前的人,「秦仲川。」她遥想一个夜晚里,那句曾让她嗤之以鼻、也难以释怀的一句话,她很早就有了答案,「你说的没错,我会后悔。」
    「娘娘……」
    墨染青道:「我一直以为我要的是至高无上,睥睨眾生,不再受人冷眼,不再教人看不起。然而时至今日我真的到达这个位子了,别人左右不了我、而我能左右别人的位子,却发现这不是我要的。」她轻叹一声,「我以前没有这些,过得也很快乐。」
    她在那个快乐的童年里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两人一无所有,却笑声常驻。
    她是为了要守护这份快乐和给予这份快乐的人才开始追求权与势与力量的,所以说,是不是她真正要的其实不是多了不起的地位,而是与一个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现在呢。
    墨染青苦笑道:「他也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毁了他的愿想还不够,还要阻止他去追寻。我总是以自己为先,想要先復仇,想要他活着……当年他明明都上来挽留我了,我还是坚持己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帘垂落,盖住了悲绪。再开口时,只剩浓浓的、化不开的的惆悵,「所以入宫这个决定,成为我今生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坎了。」
    秦仲川神色一黯,他想到的必定与她想到的无关。墨染青说到这也没再说下去,室内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窗外雪落无声,杯中茶叶也慢慢淀底,这段流逝的时光被两人拿来填充过往的时光,直到小宫女进来稟事。
    「娘娘,宫门的士兵来核实,有个什么小神医的……唉唷脾气大的很,说是娘娘的贵客,可有其事?」说罢还递了一个从贵客手中拿来号称是墨皇后给他的信物。
    现在啊,她被困在这四方宫里,活在别人的影子底下,无论站得高站得低,都有永无止尽的斗争要应付,不得安寧。
    「是凤小神医吧。」墨染青拿过信物做了确认,对小宫女道:「你让公公请他先去招若宫稍作等候,千万不可怠慢,我等会就过去。」
    这凤小神医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祈王在疆市里交易的那位薈国商人。她本来以为已经用不上了,却还是在隔了这么多年把人找回来。
    皇帝尚在位中,墨皇后却与太子一同理政,怕是秦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有如此大权的皇后,这等侵佔王权的作为终惹来慈寧宫的太后不快,认定她是红顏祸水,蛊惑君王不理朝事。
    太后看着她彷彿在看当年的祈王。
    「经费筹备的事,便交给你去办吧。」墨染青面露疲态,交代其馀事项后虚晃起身,缓缓步到门前。
    外头雪花一片片飘落,市街的热闹离这太远,即便此时宫里亦是张灯结彩,在闔家欢乐的春节里,这样过于喜庆的顏色却只是刺痛了眼睛。
    她多么希望此时佔据视线的是那一道沉红极致的背影,就像那晚一样,横起为她抵挡刀剑安身躲避的墙。
    但没有了,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所有风风雨雨,她得自己去面对。
    墨染青深吸一口气,准备踏出屋门,秦仲川却叫住了她。
    「娘娘。」他以一个为人臣子的分界说道:「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微臣都在。」
    墨染青一顿,回身过去,秦仲川的衣袍在寒风中清扬飘荡,眸子温润,似暖玉,清新雋永。
    这个人知道她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此產生密不可分的连结,这么多年下来,成为一种陪伴、支持、信任的存在。她受到不少帮助。
    这是他对她的,而她对他的只有亏欠,从认识第一天就欠下了,无法回应也无以回报的亏欠。
    有些人情是还不了的,也不敢还的。
    说对不起都太残忍。
    据说,国公爷开始在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寻觅儿媳了。终有一天,会有另一个让他钟情相待的女子出现,与他廝守一生,结束这单方面受惠的关係,在那之前,她必须由衷说道:「谢谢你秦仲川,一直都是。」
    谢谢你的喜欢,似君子之交、似故友之谊,从不推动,从未造成负担,只是默默守护。
    大雪蔽了天,覆了地,侵佔了视线,女子在宫人的环绕之下渐渐行远,成为辽阔宫景中的一小点,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大雪覆灭。万金之躯,沧海一粟。
    馀生是荣华也是凄凉。
    秦仲川的眼底也慢慢寂寥了。
    世事何其矛盾,彼时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像什么都有;此时明明什么都有了,却又像什么都没有了,似空似繁,亦空亦繁。
    大千世界里的人们,总是渺小。
    因为渺小,就会迷茫,万物之繽纷,造物者无边,谁能真正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如何不眼花撩乱,如何不迷失方向。
    有幸者,能窥得心中一方净土,超脱世俗,但更多时候人们只是那滴别无二致的水,投入滚滚江河之中,随波逐流。
    秦仲川走在回返宫门的道路上,没有替自己打伞,任凭细雪飘落在他的肩头与发梢,或化成水,或积成片,他只是一步步走,又一次次想,那么他呢?
    而他呢?
    宫灯红亮,这过于喜庆的顏色同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多年前的同一个月里,正是他与女子相识的好时节。
    那场景已梦回千百次,每一次,女子从长廊尽头跑回来的身影依然灵动得像一隻蝶。
    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他要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岁岁年年常相见。
    但此心终究是错付也是空谈。
    罢了,罢了……
    想明白又如何,不想明白又如何。
    离宫门就剩几步之遥,天空已放鸣烟花,依稀能闻见外头民眾的欢声笑语。
    今年冬雪来得逢时,瑞雪兆丰年。
    这彷彿带着极大的意义,夜秦百姓等这样一个春节等太久了,他们在街上肆意庆祝、忘情挥洒;他们也会渐渐淡忘,曾有一个冠绝当代的男人就长眠在这样一场覆灭万物的冬雪之下。
    浮生恍若一场大梦。
    一世耗成繁,转瞬,便成空。
    空繁(完)
    补充:凤小神医出自于《漫漫韶华》的人物,有兴者可去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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