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世事无常,而离别伤人,也是头一次,为了毫不相干之人的离别而生出别样情绪。
    她瞧见过的爱情,不过是万物众生经历中,浓墨重彩或平平淡淡的一笔,甜蜜或伤感、深情或无情,她都置之一笑。
    如今,她却觉得或许情爱最是伤人,在生死离别亦或是造化弄人面前,世人的情爱是最不堪一击的事物,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般,轻易就化作利刃,捣进他们本就柔软的内里,让他们哭泣落泪或是黯然神伤。
    她看明白了这些,却想不明白,世人为何如此爱自伤?
    眼前只有山水一幕,无人可以回答她。
    ……
    转眼数日已过,步入七月,乞巧节眼见着临近了,姑娘们备好了新衣,又穿针引线,为迎接节庆而忙活着。
    城里也设立起了专卖乞巧物什的乞巧市,人头窜涌,商铺的生意变得好了起来,热闹有序而不见忙乱。
    周云辜手底下有不少铺子,管事们上门同东家汇报着近些日子的生意情况,将大事上请他做定夺。
    他刚送走的是珠宝斋的管事,姓温。
    温掌柜早先入手那颗鲛珠时,就过问过他,如今上门来例行每月的汇报时,又忍不住提起关于那稀世鲛珠的事情来。
    “东家,那位卖鲛珠的姑娘,说她手上还有货…”温掌柜如是说,神色却有些吞吐,“只是我觉得那位姑娘实在是有些稀奇古怪。”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冷漠的东家不爱关心这些八卦事物,只是自己实在憋不住,自那位姑娘离开后,他又反复思索着对方的一言一行,愈想愈觉得古怪。
    见周云辜面上神色不变,并未露出不耐,温掌柜就继续说下去:“那姑娘瞧着是个未经世事的,就连五千贯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晓得,我当时提出这个价码时,她连神色都未变,并不见丝毫意动。”
    周云辜微微抬了抬眉。
    温掌柜就知道,对方是在催促他说重点,就加快了语速道:“可后来她又问城里的宅子是个什么价位,我拿您隔壁陈家那处想要出手的宅院举了个例子,结果那小姑娘转眼就答应了我提的价格,还叫我帮她联系卖家……到手的五千两银票当日就花了出去,买下了陈家宅子。”
    “您说,这究竟靠不靠得住…?若是她再找上门来卖那珠子,我们还要收购吗?”
    周云辜听完,神色却是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枚珠子你带来了吗?”
    温掌柜连忙点头,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盒子,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盒子,并不着急打开,只示意温掌柜无事便离开。
    院子里重归寂静,他坐在角落里,腿上搭了薄毯,没来由地想起了几日前莫名出现,又神神叨叨说要给他算卦的姑娘。
    他打开盒子,精致的绒布底衬上隔着一枚龙眼大小的莹白珠子,其上有动人的光华流转,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姑娘一双在夜色里也好似亮晶晶的眸子。
    眼见着已经过了七日,她却未曾再次出现,就仿佛她只是这尘世间的一个意外,又好像是一个梦,转眼梦就将人遗忘。
    他又看了一眼那枚静静躺着的鲛珠,摇了摇头,将盒子合上,却听见院墙的方向传来清脆的扣击声。
    第40章
    那声音听着清脆, 像是有人在瓦檐上轻敲。
    周云辜闻声抬头,就瞧见光天白日里,有人坐在高高的院墙上, 正收回方才叩着青瓦的手, 笑盈盈地望向他。
    来人依旧是一副古怪做派, 比前两次更甚, 周云辜却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就仿佛…他这几日竟是对眼前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姑娘生出了些微的牵挂。
    他静静望着对方,而对方竟好似也在打量着他。
    似乎是见他面上并无不虞之色,那位姑娘身姿轻盈地起身, 又好似顾忌着什么, 身姿顿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墙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一些, 颤颤巍巍地借着树木枝干, 一路艰难地爬了下来,进到院内,随后走近了些。
    周云辜瞧着她一连串的动作, 手指微微动了动, 最终却还是静静坐在原处,等她靠近。
    靠得近了些,就能清晰看见她脸上挂着笑,面上并无半分拘谨, 正讨巧般地对他开口, 道:“我这回是不是很知礼?我知道来访应当叩门——可是这里没有门, 只好叩叩瓦, 你就权当我叩过门了。”
    真是歪理, 偏偏她神色认真,周云辜嘴角牵了牵, 流露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位姑娘虽然冒失,却难得不惹人讨厌。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只装着鲛珠的锦盒,想起了什么,转而开口问对方道:“你卖了一颗鲛珠?”
    杳杳闻言微楞,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她为了买宅子,确实卖了一颗鲛珠。
    她并不忙于惊奇眼前的人是如何得知的,只微微笑弯了眼答他:“是呀。”她望见对方膝头上摆着一只精美的盒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搭在上面,无意识地叩击着盒面。
    杳杳眨了眨眼,旋即又道:
    “你很喜欢鲛珠吗?”
    她似乎是想了一下,随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来,半蹲下身子与坐着的人平齐,将东西捧到对方面前。
    “那我把这个送给你。”
    莹白的掌心中央捧着一颗似乎在发着光的珠子,几乎快要有小儿拳头般大,形状规整均匀,色泽白皙而微微泛着透明。
    “……”
    饶是见多识广如周云辜,也被这颗珠子的品相震得微微愣了神。
    杳杳很满意对方的惊讶神色,这可是她手里最宝贝的一颗鲛珠。
    谁知周云辜很快就收起了神情,只微微转开目光,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轻蹙了眉头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只为了给我算一卦?”
    杳杳正茫然,对方又道:
    “不用,姑娘自己收着吧。”
    嗓音淡淡,倒真像是对她的珠子没有兴趣。
    杳杳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强逼他人收下自己礼物的性子,重新将珠子揣回了袖袋里。
    她目光一转,瞧见一旁的茶炉,眼睛亮了亮。
    上次她来,就闻到周云辜捧在手心里的茶散发出隐隐幽香,如今碰上了,正好可以讨一杯来尝尝。
    她丝毫不见外地开口,语气中有隐隐的向往。
    “那我能跟你讨一杯茶吗?”
    “……”周云辜微顿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好”。
    方才温掌柜来之前,他已经煮过一壶了,此时将壶里的陈茶倒掉,又温上水涮过一遍,才依次放入茶叶,拎起一旁的水壶注了水,将茶壶重新搁到炉子上。
    杳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椅子,搁在周云辜的对面,自己坐了上去,正撑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极具风姿,哪怕坐着一些小事,举手投足之间竟也一派风流,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就更对此人多了一份探究的兴味。
    正思索间,一杯冒着缭绕雾气的热茶就被捧到了她的面前。
    杳杳回神接过,待飘绕的热气散去一下,就送至唇间,顺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盈齿,清淡泛着微苦,明明是滚沸的热茶,回味在唇齿间却好似带着一缕清冽而悠长的香气,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冷冷清清。
    杳杳捧着茶杯,望着对面静静坐着品茶的人,想起了什么。
    “你身上也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像是沉香,但又带了点冷冽清苦的味道……”她直言道,旋即想起了什么,又“啊”了一声,“我在你的香铺里买过一味香,就是这个味道。”
    她笑盈盈地直直望着周云辜,问他:“这味香很特别,叫什么呀?”
    周云辜闻言,添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顺着她的问话道:“没有名字,是我自己调的。”
    杳杳眼里的兴味就更浓了一些。
    ……
    接下来的几日里,杳杳几乎隔日就要来拜访一二。
    她也走过一两次正门,奈何周云辜这偌大一处宅子里竟然没有几个服侍的下人,时常敲了半晌的门也无人应答,还不如翻墙来得方便。
    这一日她又翻墙进来,动作日渐熟练,下树下得颇有几分利落。
    她将一个小纸包扔进周云辜怀里,兴冲冲地扬起小脸道:“我请你吃桂花糕。近日尝了这个东西,才发现这凡…人间竟然有此等美味。”
    周云辜早已习惯了她的冒失,只将东倒西歪的纸包重新扶正,拆开来,将里头的糕点摆在小几上的点心盘子里,就听见她又补充道:“好东西就是要一同分享,我很喜欢你,所以带来给你吃。”
    周云辜闻言微楞,觉得好似心间有一根弦,被她软糯细甜的嗓音撩拨着,动了动,却又转瞬复归原位。
    近日来的相处,他早已摸清小姑娘的性子,她并不是那一层意思。
    他又想到一些旁的事情。
    他曾经问她,从何处而来,杳杳却避而不答,只说如今她住在他隔壁,二人是邻居,可以多往来一二。
    她说话时语气里有一些生疏,不是对他,而是对话间的用词。
    而周云辜知道,这一处宅子是她半月前不到才从他人手中买下的。
    再想起初见时她就神神叨叨说要给自己算命,数次拜访他时不通人情世故般的随性,以及不要钱地往他怀里塞稀世鲛珠的行为,周云辜想,她还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
    然而她偏偏从不遮掩,与他说话时也总是一副真诚模样,纵使整个人从身世到言行都漏洞百出,周云辜却生不出半分防备之心,反而渐渐与她相处得舒心。
    小姑娘的清甜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现实。
    “你尝尝看。”
    杳杳将一块桂花糕拈起来,递到了周云辜嘴边。
    他闻言下意识张了嘴,还未意识到不妥,杳杳就将糕点送入了他口中,绵软的甜在唇齿间化开来,少女纤细莹润的手指浅浅擦过他的唇边,又一无所知地收了回去。
    他的眼神深了一些,目光里带上了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杳杳却并未察觉,只是自己也丢了一块桂花糖糕到嘴里,又百无聊赖地用手撑住了下颌,懒懒道:“今日城东月老庙可不要太多人,我连支摊子都几乎没地儿支,只好早早回来了,真无趣。”
    杳杳这段日子又重新去了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如今不算旁的,只算姻缘。
    她在神仙界的时候,同月老和司命最为相熟,时常看着他们聚在一块儿排布凡人姻缘,自然也是懂些门道。
    只是亲眼看过了,她才知道,原来世人之间的爱与恨,竟是如此复杂的事物。
    她听多了故事,又亲临其境般地看过他们的梦境,这才生出感想来,赞同了玄炽当日对她说的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他说她不懂,单纯是因为她不懂,而非不想懂。
    如果玄炽现在在她眼前,她定然会连连点头认同。
    她确实看不懂那些复杂而热烈的情感,且如今竟然生出了想要看懂它们的强烈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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