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破院子,巴掌大小,老鼠虫子不时光顾,屋内的摆设也没几件,家什用品更是点都不上档次。这么寒酸,连请个人来家里坐坐吃盏茶,自个儿都嫌寒碜!
    忽然就想起了之前所见所闻的那一幕。
    柳湘琴那张涂抹得大红的艳唇,左嘴角往下一撇。
    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听二房说你也命苦,你婆婆不喜你,你丈夫也只拿你当个把屎倒尿的粗使丫头使用,但是谁叫你是大房媳妇?
    又是你自己撞到我手上的,没奈何了,我要去送个人情。
    柳湘琴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拿出了她压箱底的一件月白色缎面合领大袖对襟袄,配赭红色的马面裙。衣服上,胸前和两肩处都绣着粉白的缠枝团花,裙摆上则是金绣的孔雀祥云纹。
    这一套一上身,立刻显得她贵气十足,跟个小康之家里的正妻没两样。
    内里的寒酸,可不想在外头也显露出来。
    叫上红儿,柳湘琴就搭着丫头的手,往前院找李小莲去了。
    “我亲眼所见,蓝底小白花布皮包起来的,一打开,不是散碎银两,里面足有五六个圆润的银元宝。打造得可好了,肯定是府库里偷拿的,好几百两银子呢!”
    “还没有正式当家哩,就监守自盗,可劲儿地往娘家捞钱,如何得了?”
    “冯姐姐那房的人干出的事,说一句亏空该当由她补上不为过吧?但是,要紧的,还是要赶紧将这掌家的权利重新议议才是啊,否则,郁家迟早会被这样的蛀虫掏空的!”
    ……
    “李姐姐,齐山在外面挣钱不易,风里来雨里去,十分辛劳,养着这一大家子的人,然而大房那边太过分,跟只老鼠一样……咱也甭再说查账的事儿了,上次老爷发了话,谁也不准再提,可,这个家,真的不能再由着她一人把持了。至少,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才较为妥当。”
    李小莲老神在在地听柳湘琴讲了盏茶的功夫,让她尽情说完了,她方笑笑,道:“说句心里话吧,湘琴妹子,我又不当家,我又没亲眼见过,我跟你的身份是一样的。不过是做人妾室的人,见了她都一样的该跪当跪,该奉茶的就奉茶,我能做什么呢?你讲的这些,我也就只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啦。”
    这话说得……
    柳湘琴禁不住脸热。
    侍立一旁的郑慧娘直白地插言:“三夫人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把我们奶奶当枪使吧?”
    李小莲差点“噗呲”笑出来,忙端起茶盅遮住嘴,做吃茶姿态,偷眼却在欣赏着坐对面的柳湘琴腾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就觉得今日穿得这光鲜亮丽的柳湘琴怎么越看越像是个彩衣娱亲的丑旦?
    真是太好笑了,竟然想激我强出头。
    “慧娘,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她故意斥责道。
    柳湘琴被主仆二人看穿,不由地讪讪:“没别的意思,李姐姐你别误会,我……我其实就是过来想讨讨李姐姐的意思,你给我出个主意,看这件事情有没有必要给冯姐姐说说?她儿媳妇干出来的好事,说不定她不知道呢。到时候东窗事发,她也丢脸受累不是?我……我们要不要去给她提个醒儿?”
    巧言令色,听着还是为冯氏好似的。
    说最后那句话时,柳湘琴觑着李小莲的脸色,还想拉她上船。
    “当然有必要,大有必要!”李小莲将茶盅往桌上一撂,音量拔高,“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看见的这一回就好几百两银子,那没看见的呢?”
    就会说废话,不接招。
    柳湘琴扭曲着笑脸,敷衍道:“李姐姐说的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你刚才说要去给冯姐姐提个醒是吗?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陪着你去一趟。”
    李小莲话锋突然转了。
    先讽刺她欲要拿她当枪使,这会儿又主动提出去见冯慧茹,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了是送人情,她才不想去。
    柳湘琴讪讪地模棱两可地应道:“得了姐姐这话,我心里有底了。”
    “要去现在就去!”李小莲起身,笑道:“晌午了,正好同冯姐姐一块儿用膳。我们姐妹几个,难得坐一桌吃饭呢。”
    顿了顿,侧眼看她:“湘琴,你头前走,叫他们都看见我给你撑腰。”
    “……”
    柳湘琴骤然就觉得自己被李小莲架在了火上烤。
    ******
    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鬼头鬼脑往内偷瞅。
    年轻娇媚的女主人正弯腰在院子南墙下修剪花枝,没看见他爹。
    脸上一喜,闪身进来,轻快地喊一声:“姐姐!”
    两个丫头见怪不怪,默默退到角落里去了。
    “你又来---”沈傲雪拿着把小剪子,扭过身子背对来人继续修剪另一束花枝,看也不看他,轻声抱怨:“跟你说了好几次,我不是你姐姐,你再不要这么喊我了。”
    郁齐涯追到另一侧向着她,依然将两束毫不避忌的火热视线紧紧黏在女孩儿的脸上,粲然笑道:“你比我大,我当然叫你姐姐啊。”
    沈傲雪给他看得,俏脸上雪白的肌肤渐渐变得绯红,像朝起天际边的云霞。
    实在敌不过,她抬起睫毛纤长的杏目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比你大?”话中带话。
    郁齐涯故作听不懂这句话,卖弄讨巧:“那当然,我很聪明啊。”
    此“大”当然非彼“大”。
    她说的是身份,而非年龄。
    沈傲雪轻轻哼了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事,似乎是呓语:“别再来缠着我了,小心给下人看见。”
    却给郁齐涯听见了,“看见了又怎样?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亲近不是很正常?哪个不长眼的敢嚼舌根儿,我打烂她的嘴。”
    “……”沈傲雪停了手,秀眉微微蹙着,柔弱的视线在半大少年俊秀的脸庞上扫了两个来回。
    须臾她转开目光,盯着面前那一片摇曳的月季花儿出神。
    带刺的枝干顶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粉色的花瓣,沾着几颗要落不落的晶莹的夜露,那么娇艳欲滴的模样。
    是何时,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好像就是自来到这牛家村,巴掌大的天空,无聊的人和事,没有耍处,困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不免想,难道我漫长的一辈子,就这样了么?然后某天抬头,就撞见了这个攀上墙头来偷看她的十五岁少年。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变老了,与他隔着几座山,数条堑。
    沈傲雪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幽怨的:“虽然我只比你大个几岁,我秋分后满的十八岁,若论平常,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答应你了,可是不需我提点你了吧?你是个读过书的---我听说你娘为了把你培育成才,光宗耀祖,花大价钱专门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已经有七八年了,那么你该当知道你不该叫我姐姐,应该叫我一声‘四娘’。”
    她听到他一声冷哼,见他目光移开,缥缈的视线盯着她手里捉着的花枝,“你听过飞蛾扑火么?”
    沈傲雪摇摇头,不解他这句问话的意思。
    “跟你说,我来之前,我窗前的那棵合欢树飞来一对云雀。秋后的云雀,它们定然活不长久,因为它们没有迁徙飞去南方过冬,滞留在这里是熬不过冬天的。但是它们尽情地树上你追我逐,似乎全然忘了死期即将来临。我想,这对云雀没飞去南方,一定是互相遇见了不能错过的那只雀儿,它们怕在南迁的路上或遇到不幸,或无奈分别,所以宁愿留下,享受这短暂的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这对雀儿让我想到了飞蛾扑火,还有那只能活过一个夏天的知了。于是我想,如果我也遇到了那个喜欢的人,我也要做云雀,做知了,做蛾子,紧紧抓住有限的时间尽情叫自己得偿所愿。”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看他。
    才半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情感强烈的想法?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惊愕的视线,扭脸冲她咧嘴一笑,“姐姐肯定疑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没什么,可能是我读书读得多,读傻了。”
    她愣愣地:“你的确是读傻了,飞蛾扑火么?像蛾子那样奋不顾身,一触而死,你嫌命长吗?”
    “姐姐,人生自古谁无死?”
    “……”
    第109章
    芦花进屋的时候, 看见个丫头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冯慧茹跟前小声说着什么,婆婆不时点头,末了, 称赞道:“你做得很好。”她看了眼张玉凤。
    张玉凤转身进去里间, 很快出来, 将一个兰花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丫头手里, “拿着,回去给你娘请个好点的大夫。”
    “谢谢夫人!谢谢张妈!”丫头双手紧紧拽着手帕包,激动非常。
    芦花便省得布包里定然包着的是银子。
    芦花认得这丫头, 叫香草。
    郁家几个女眷回牛家村后郁府买了一批小丫头分配给各房使唤。香草本是在李小莲身边伺候, 但二娘嫌她鲁笨,没用多久就退了回来, 前几日婆婆说就给安排到了四娘沈傲雪那边吧, 她正在学着当家,就亲自安排了这件事情。
    芦花揣摩着刚才那一幕的前因后果,等到丫头拜谢离开, 她赶紧上前献媚道:“婆婆宅心仁厚, 急人所难,对个下人都这么好,一定会有福报的。”
    冯慧茹听了, 朝她怪异地笑了下,眼睛看向还在晃动的珠帘,似对芦花解释道:“自己找上来的,各取所需。也好, 养着, 以后会经常用得着。”
    “……”
    原来是有利用价值的收买人心。
    没眼力, 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芦花暗暗吐了吐舌头。
    “今儿找你来, 是因为你那个三娘呀,柳湘琴,她拉着李小莲一起来告了你一状,说你监守自盗,拿郁家的银子去接济你那便宜娘家人!”
    芦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脊背都挺直了。
    脑子里纷纷乱乱,想不起这事儿会叫三娘知道?
    牛叔是绝不可能告密的,所以是谁告诉她的呢?
    但是没时间思考这茬儿,她只想赶紧想想要怎么回复婆婆。可惜脑子不好使,越急越空,满脑子一片空白,纷纷乱乱,都不会思考了。要不,干脆就说是齐书叫她做的?
    其实本来她也是征得了齐书的同意才把银子给牛武的啊,他要不同意,她也不敢将两百两大大方方地送出去。
    可若是婆婆追问,要怎么解释齐书同牛叔认识的呀?他成日待在兰苑,又怎么同牛叔接的头?……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啊呀,要不,问题全都推到齐书身上?不管了,破罐子破摔!
    芦花缩肩低头,揣着上坟的心情耷拉着脑袋等待冯慧茹的叱骂砸来。
    却听婆婆话锋转了,蓦的很是气恨,“我没寻你的错处,你倒先出招了!”
    又得意洋洋,“哼,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的。我扶持我儿媳妇操持这个家,从没想过她能顺风输水,一定会有人要给她使绊子、上眼药,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看向芦花,好言安慰:“你先前所受的委屈我都听周保讲过了,那几个隔三差五指使下人找你的麻烦,但那些都是小事情,我相信你能应付,所以一次也没插过手。可是如今,她们定然是眼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污蔑你手脚不干净,扯上钱财问题和男女之事。那柳湘琴还在窑子里待过的,说话都不过过脑子,也不晓得去打听清楚了再讲话,潘家哪里是你的娘家呀?呵,还偷偷接济娘家人?笑死人了。不过,她污蔑你就等于在污蔑我,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张玉凤端上热茶,一壁扶着她的背,一壁劝:“你消消气,先喝口水,慢点说。”
    芦花的心情复杂。
    她真是该当万幸婆婆这次胳膊肘往内拐,再不相信外人的话了。可惜,自己却辜负了她。
    也硬挤出一抹苦笑道:“谢谢婆婆对我的信任。”
    但是心如捣鼓,还有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想松不敢松,不知道婆婆还会说些什么话。
    今儿她是受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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