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走上前,架子上的阿茂睁开眼,呼吸弱得听不着,胸口却在起伏着。
    阎罗愣住,好像失聪了一般,只看到这胖姑娘嘴巴一张一合,声音雾渺渺地流进他耳朵。
    “我是静海县令唐振之之女,你应是听过,我山上的厂子在招工——你手下的疍民有多少人?一千人以下我全能收,如果人比一千多,我给你们联系县城里别的营生——工钱月结,底薪一两半,多劳还能多得,这一千人安家落户,老人养老,孩子念书,我都能供得起。”
    “你愿不愿意来?”
    阎罗哑口失声,像断了截舌头,好半天才抖着唇挤出一句:“姑娘说真的?”
    话才吐出来,他便被丛有志摁着头压低了身。这平常满嘴污言秽语的糙人,竟把“废你娘话”四个字憋回了肚子,一声吼吼醒了他。
    “这是县令闺女,这位更是皇差,还差咱们那口饭?”
    “我干!草民愿意……”
    唐荼荼:“你不是草民,你有名有姓。”
    “……我阎良,丛有志,我们愿意干!社哥、大壮!你们快过来!”
    最后一封招工的告示贴进船舱,疍民爆出通天的叫好声,许多人都捧着热粥,痛哭着摸索着东方跪下,遥拜海神娘娘。
    这一夜,像在黑暗里行船,而海神娘娘用最后的慈悲,伸手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海雾于次日清晨散尽了,两艘海沧巨轮放了烟弹才碰上头。对面船上的公孙家府兵隔着十丈远,扯着嗓门直嚎:“少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惊?可急死我们了。”
    公孙景逸像生了一场大病,脚底板上稀里糊涂踩着棉花,这么着飘到茶花儿面前,惆怅中还觉得鼻子发酸。
    他把茶花儿的眉眼五官瞧了又瞧,念叨了两遍“我真傻,真的”,又失魂落魄地飘走了。
    两艘船紧着提速,比预计抵达天津的时间早了几个时辰。远在二里地之外,便见朝阳中十几艘巨轮泊在码头上,船头三丈高的将旗被风吹得猎猎。
    旁边船上的公孙家府兵高举着海旗挥舞,大喜过望地朝自家少爷叫唤:“少爷快看!那是咱大爷、老爷、三老爷的兵!他们领着兵来接您啦!”
    公孙景逸唇角哆嗦两下,一个笑都没能挤出来。
    ——那是来接他的吗?他爷多抠门,舍得给他出两艘船就对得起爷孙情了。
    而眼下,步、海、骑三军上万人,并上几千精锐弓手和炮兵,由公孙侯爷和三大海卫所的将官领着,齐齐跪下,膝头埋进潮湿的海沙中。
    呼声嘹亮,响彻天地:“下官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千万兵马都跪他,等着他调兵遣将追杀海匪,只需二哥盖一个印,千百条人命都会薄成一张纸。
    唐荼荼藏在心底的那点子迟疑又悄悄冒了头,五指缩了缩,想要从二哥的掌心中溜走,没溜成功,被他攥住了。
    于是她也笑起来,迎着绚烂的早霞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口新鲜的、从陆地吹来的风。
    第325章 番外一
    上千海匪落荒而逃之时,船队居中的匪龙船上,有一青年正趴在左舷,哼哧哼哧地往海里扔酒桶。
    酒桶是木桶,他自己做的,有塞有盖,里边细细致致地糊了层水牛皮,能滴水不漏,岛上会这手艺的不多,家家都是用瓷坛子酿口水酒,谁介意一个酒具使用寿命长不长、用起来漏不漏。
    “万老弟,你干嘛呢?”
    不远处传来一声嗓门粗嘎的嚷嚷,万家诚心头一咯噔,朝那边回了声“我撒尿”,剩下几只木桶顾不上分辨方向,他一齐笼统全踢进了海里。
    几只木桶震出几朵水花,往海深处沉了沉,又摇摇晃晃地浮起来。
    万家诚双手紧紧合十,放在心口摇了摇。
    ——佛祖菩萨三清玉帝,上帝撒旦波塞冬,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随便来个什么神,给老子把这一串漂流瓶吹到岸上吧!
    这身躯庞大的“漂流瓶”里不止放了书信,还放了一二三四五次工业革命之全程,以及适应当前时代、最能使生产力跃升的蒸汽机、珍妮机、锅炉、机床、工业流水线的详密图纸。
    甚至放了身制式古怪的衣裳,万家诚就差把自己缝出来的纯棉裤衩都放进去了——这时代没有紧身的四角裤衩!不管是谁认出来,他就跟组织接上头了!
    这孤寂的、凄清的、惨淡的六百四十三天,他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啊!每天打早上起来往墙上刻条线,墙皮都快刻秃了!
    “万老弟,大王的锁子甲被流弹崩坏了,喊你快来修!”
    ——怎么没一炮崩死你个老王八!
    万家诚狠狠抹了把眼睛,最后往西边望了一眼。那一条巨轮逃得不比他们悠哉,可舵楼上的灯火好亮,星星点点像灯塔一样。
    这青年恍惚间觉得,那片灯火就是家了。
    这几日,跑码头的渔民中,一个消息快传疯了。县衙的差爷们把告示满贴了渔村,所有渔民都知道县里有个厂子要招人,起初只说招女人,后来官大人体恤,称十六岁往上、四十岁以下的男女全招,家穷得纳不起户税的疍民与海户优先报名。
    只是差爷查得细,姓甚名谁、住哪多大,力气足不足,认识几个字,曾犯过什么案子,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家里几个老人几个娃娃,全要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登记完了,还要进帐篷房里跟县官说话。
    疍民们就没见过这样和善的官大人,好几位官大人呐,齐排排坐椅子上,跟你闲话几句家常,问点家里琐事。
    油嘴滑舌的,大人们不打断;
    结结巴巴舌头都捋不直的,大人们也会含着笑听你磨叽。
    待听完了,不说收人,也不说不收,只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每日从清晨起排得老长的队,整个海滨的紧张气氛下都隐隐浮着激动。
    “……第三百四十位,候家兴。”
    傅九两一口清火茶灌到嗓子眼,含了会儿,嗓子才舒服些,舔墨在《应聘登记表》上写了两行字。
    旁边叶三峰面前同样是一摞表,他拿的是《面试综评表》,叶先生脸色木然地画了几个字。
    他就奇了怪了,一群偷鸡摸狗、连下九流都算不进去的码头混子,怎么还非要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找优缺点、特长技能。
    ——优点“不打老婆”,缺点“坐家懒汉”算不算?
    叶先生绞尽脑汁安上去几个词,往中间一偏头:“闵大人,好了没?”
    “快了快了。”闵县丞擦擦脑门上的汗,和旁边的教谕大人头抵着头,盯着面前几张官书两眼放空。
    傅、叶二人好歹还能写些字,县丞连上被大人一封书信喊过来的教谕大人,简直愁白了头。
    什么叫《沿海渔民转产转业技能培训计划书》?里边列了十个行当、四十多种营生,要他们在面试结束后,初步给应聘者分派个营生——什么厨子伙夫、挑夫车夫、扎网工、补船匠,这些营生还能看懂。
    至于“落水急救员”、“江面垃圾清漂工”,对着底下的小字注释,勉勉强强也能知道是干什么的。
    可“海水养殖病害专家”、“人工育苗专家”是什么?工厂运行结构下的“基础人事专员”、“市场运营”、“质检员”、“安全员”……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满纸是字,可却字字看不懂!
    他们几个愁得直薅头发,抠字眼抠得比当年考科举还细,硬生生啃完了、吃透了上边的每一个字,一张张应聘表渐渐多了字。
    疍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半生落在纸上也不过几句干瘪话,还有许许多多不知爹娘姓名、说不准自己岁数,红着脸支支吾吾编造自己特长的。
    一张张表格苍白得叫人心酸。
    偌大的海滨排着长龙阵,弯弯绕绕的,队伍要从天不亮起一直排到黄昏。在疍民激动又紧张的气氛里,丛家俩姐妹显得稍微松快些,她们早早被唐姑娘定下了,不用走面试的流程。
    她两人忙着收拾家当,锅碗瓢盆样样都想带,一样也舍不得漏下。可要是那样,雇车进县城花的钱更多,总得舍下些什么节省车马钱,于是心疼完锅碗心疼床被。
    姑娘说了,这些都不用带,进了厂吃的是大锅饭,衣裳被褥人人发两套!
    这也不缺,那也不缺,丛家姐妹活二十来年都没做过这样要命的抉择。
    直到听见大娃和小妮喊:“娘,二姨,快来快来!”
    慧娘和巧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路追着孩子脚步来到海边,只见好多小孩站在海滩上踮着脚望。
    “娘,那是什么呀?”
    不远处飘着只圆木桶,挺大的,和烂渔网、烂海带搅缠成一团,赶在落潮时间,一起一伏地往海中飘。
    有好奇心重的小孩,从海栈上一个猛子跳下去,就要游过去瞧瞧。
    慧娘忙说:“快回来,捞那物什做什么?海里飘来的东西都是遭了难的死人留下的,把晦气捞回家去,你爹娘要揍你了!”
    孩子犹豫半天,到底没敢去追。
    那片绿油油的海带缠着木桶,飘飘悠悠地被落潮带远了。
    第326章 番外二
    阎罗等人休养几天,坐上了进城的牛车。
    离了海滨板结的盐碱地,大道上灰尘渐起,一辆辆牛车慢腾腾、晃晃悠悠地奔赴县城,那车速慢的,阎罗甚至觉得是特地留给他们反悔的余地。
    他们这些人,吃喝住行都在一条破船上,没了船,就只剩空空两只手。阎罗偏头一瞟,看见社哥撺掇着几个少年跟车夫套话,甭管以后有没有用,见面先套个交情。
    赶车的差役都穿着麻黄色儿衣裳,看着像是县里头的民兵,对他们这些混子明显有顾忌,但不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答得很利索。
    是早早训练过的话术,是唐姑娘让他们这么答的——阎罗最后剩的那点警惕心,懒洋洋地缩回了爪,他实在找不到自己这群人身上还有什么能被骗的。
    他给身旁的阿茂紧了紧毯子,心想,进了县先想法弄户帖,户帖最关键。厂子不知道是什么厂子,要是这苦役实在干不下去,大不了再当一回逃奴,带着弟兄们杀回海边去。
    牛车渐渐驶上县道,道路平整得出奇,民兵讲这叫混凝土路,牛车马车碾几年,也压不坏这条路。
    沿着河水而上,这一路走来不见炊烟,只能听见松涛与鸟鸣。排污渠下游的村子都收了抚恤银,举村迁到南边更远处去了。
    阎罗醒一会儿,盹一会儿,抱着怀里的阿茂走着神,却被社哥一声嚎给惊机灵了。
    “差爷!是不是到了!这就是唐姑娘说的工厂,是不是?”
    旁边车上几个少年瞠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山顶的“宫殿”。那“宫殿”的门面竟比庙岛上的神堂还要大,四四方方,灰不溜秋地隐在满山红叶中,像一座躺伏的神像。
    山与他想象得不一样,只看山脚便知不一样。
    山脚下好大两个宅院,门面不高,却挂着大红匾,疍民扒拉着仅认识的几个字,磕磕巴巴认出来,左边是“义学堂”,右边是“慈善院”。
    学堂门面威风不必提,那供养孤寡老人的慈善院竟也是红砖瓷瓦,修得比地主老爷的大宅门还威风。
    一路上山,路上的茶棚都造得精精巧巧,棚子里没茶倌做事,几排茶叶罐子整齐放在柜架上,旁边打了口水井,烧水还是煮茶全凭路人自己。
    他们这样一群贫家雀儿,灰悻悻地像逃了十年荒,行到厂子大门前,竟有人等在门口迎接他们。好多的人,听说都是东镇上的穷户,两边互相打量,村户看疍民的新鲜,疍民也瞧他们的稀罕。
    这些村户家家有家家的土俗,带着他们燃鞭炮、踏火盆,除秽气,说得极真,好像踏过这个盆,以后的半生就平顺了。
    阎罗有点想笑,可他唇角的苦纹太深,二十来岁长出了四十岁的脸,笑起来跟煞神似的,当配他这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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