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王英禀报说张唤已经认罪伏法,并亲手写了供词,签字画押。但他有一个请求,那就是罪不及无辜。
    楚无垢捏着薄薄几页纸,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长长舒口。虽然他可以弄来假供词,但又怎么比得上张唤这份心甘情愿的真供词。
    第二日早朝,三司会审结果由大理寺卿呈御览。曦月采纳了张唤罪不及无辜的请求,当庭下旨,凡判流放者,即日启程。凡判斩刑者,即日执行。张唤罪大恶极,处剐刑。
    午时三刻,菜市口人山人海。死囚头颅落地那一刻,无数人失声痛哭,他们中有多少人的家人,朋友惨死在那场冤案里,甚至尸骨无存,焉能不痛。
    张唤行刑的高台前,围挤的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官兵拦着,只怕早被愤怒的人群撕碎了。
    剜下胸口第一块血肉时,张唤疼的浑身抽动,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减轻痛苦,突然看到正对他的方向站着个人,伤疤纵横的脸,残缺不全的手脚,唯剩的一只左眼死死盯着他。
    在他很小的时候,常常看见一双和这相似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关切,爱护,疼惜,是记忆深处永远抹不去的温柔以待。可是现在的这只眼睛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凌厉的杀意。张唤闭上眼睛,泪水成串滚落,直到气绝身亡,都不曾再睁开。
    那人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张唤变成血淋淋的骨架,看着他一点一点没了气息,才慢吞吞拨开人群,异常艰难的向后山行去。
    山下有泉水,山上有野花。那人许是累了,背靠一株大树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破破烂烂的荷包,取出枚五彩丝线编成的同心结,细细抚摸,眼中满满都是柔情:“阿碧,害死顾家人的凶手已经伏法,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举起同心结放在唇边亲吻着,又喃喃道:“可是我的阿碧又爱干净又爱矫情,夫君就这样去见你,你一定会嫌弃的,阿碧等我,等为夫沐浴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山下泉水潺潺,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斑点。那人费尽气力挪到山边,轻轻笑了一声,纵身跃下,即使身死,却满心欢喜。
    一条隐秘的山间小道上,停着辆青帷马车,驾车的汉子满脸络腮胡,不耐烦的频频回望,嘴里嘀咕:“监个斩而已,能费多少功夫,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车帘被一把撩开,一个瓜子脸水杏眼的姑娘探出头来,恶狠狠的说道:“闭嘴!啰嗦八百遍了!再磨叨缝上你的嘴!”
    络腮汉子讪笑:“鸣儿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急嘛,那小子一刻不来,咱就多一刻危险……”
    远处马蹄阵阵,有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金兄,楚某来迟,请恕罪。”
    人随声至,很快到了跟前,楚无垢翻身下马,从阿澄手里接了包袱递过去:“户籍,路引都在里面,请金兄暂且在我的封地洗干净身份,再另外图谋。我为金兄备了两百名护卫,一路上暗中保护二位平安。还有什么事,请金兄一并吩咐。”
    金世遗打开包袱翻看,见不止有说的那些东西,另外还有两万两银票,登时眉开眼笑:“楚老弟出手大方,哥哥谢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要不是柳姑娘说服姜千户,把京都勋贵的阴私罪证拿给我,也不能这么快就替顾家平反。”
    柳鸣惊喜问道:“大师兄同意追随王爷了?”
    楚无垢点头:“不错,我让他官复原职,还做锦衣卫千户。”
    柳鸣跳下车拂了一礼:“我替师兄谢过王爷,师兄是个死心眼子,还请王爷多担待。”
    金世遗见师妹惦记别的男人,酸的几乎吐白沫,又不敢表现出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楚老弟一箭三雕,真是后生可畏。对了,假冒顾至城的那小子,你可要安置妥当了,免得徒生是非。”
    楚无垢轻叹:“那是个烈性的,早存了死志,何须我来多事。”
    金世遗感慨:“不愧是顾家出来的,确实铁骨铮铮。幸好我那时只管抓没管杀,不然也放不过我。要我说这世上最难缠的就是读书人了,没事千万不能招惹。还有,你给我找的那个替身可靠不可靠啊?”
    “已经砍了头,尸首也是王英验的,再可靠不过,金兄请放心。”
    “很好很好,从此世上再无金世遗。楚老弟,朝堂上风云诡异,你珍重。咱们后会无期。”
    夫妻俩一起长揖一礼,告辞离去。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何等的逍遥自在。楚无垢羡慕不已,望着远去的马车,轻声说道:“祝你们恩爱到白头。”
    夏日雷雨频繁。
    是夜,楚无垢没有宿在宫里,而是回了别院,命莲蕊在观湖厅设置香烛酒水。
    刚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潮湿郁闷,沉甸甸的压抑。
    素衣青年亲手点燃香烛,退后几步,端正跪下,庄严肃穆叩了三个响头,轻声说道:“老师,弟子有愧,时至今日才还顾家一个清白,令老师蒙辱数年,是弟子不孝……”说到这里,语声已微微哽咽。
    王英放下火盆和烧纸,又躬着身子,轻手轻脚的退下。
    楚无垢将烧纸一张张慢慢扔进火盆,神情悲凄,眼角隐有水泽。
    轻盈的脚步声沿阶而上,纤细手指捏起烧纸也跟着丢进火盆,少女嗓音柔软:“阿楚这是在祭奠什么人?”
    楚无垢意外:“陛下怎么来了?夜这样深,可带够随从了?”转头不悦的看一眼七珠和姚思敏。
    两人不敢申辩,齐齐下跪。
    曦月摇摇他手臂:“不怪他们,是我非要来的。我见阿楚好几天都心情不好,今日又没住在宫里,实在担心,就过来看看。阿楚,能让你祭奠的人,一定是你心里特别重要的人,他是谁啊?”
    “是微臣的老师,顾问秋。”
    “原来顾先生是阿楚的老师,那我也应该跪一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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