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俞家的掌事人, 虽说这女人怪异,可也算不上敌对的态度。暂且解开她看看,但看她又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因着事先就探过赵冉冉的底细,知道她不过是仗着俞家的财力, 本人还是个文弱闺秀。
    未料绳索解开的瞬间, 她便一头跌进他怀里, 伸出两只手去,垫高了足, 牢牢将他颈项环住。
    他蓦得扬手去击,掌风袭到她后背时,心头又生起那种熟悉至极的酸涩感,便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去。
    耳后有湿热气息吹拂,渐渐的, 他觉出了拥在身前的温香软玉, 一张俊脸上微微红了, 除了戒备外又生起了两分犹疑温柔。
    记忆中,自母兄故去后, 他是个常年刀尖舔血的, 一直未曾招惹过什么女子, 更不必说同人这样亲昵相拥了。
    他几乎是有些震惊无措了。
    然而姑娘家投怀送抱, 他又绝不好把这等无措表露出来, 倒显得自己扭捏不似个男人。
    “掌柜的这是何意啊?总不会要说, 头一回见就瞧上段某了?”他夸张地高举了双手, 一双眼没有分毫离开过身上人,想着只要她有异动, 自个儿也绝不再手软。
    赵冉冉才略同他分开些, 语出惊人:“待过了正月, 咱们成亲罢。”
    她笑着对上那双惊异愕然的眸子,赶在他开口前,竖了根指头轻轻按去他唇上。
    ……
    一刻后,段征眉宇纠结地摩挲着手上两颗赤白琉璃珠,狐疑又茫然地讷讷道:“你我当真定过亲?”
    因为发现他的记忆是从五年前大齐京师城破开始中断的,而往前十七年的几乎便没多少缺失的,她便没有将二人繁复周折的三年经历尽数告诉他。
    一则怕他不信,二则她也不愿从头再述一遍,徒增伤痛。
    便单捡着他年幼时的事来证明,又打着阎越山霍小蓉等旧人的事迹,只一口咬定了,他重伤后将她忘了个干净。
    而她意外认回俞家门楣,机缘下竟能越洋渡海地同他在此域外重逢。
    她把故事说的滴水不漏,便好似真个同他幼年时就相识一般。
    从他儿时孤苦说到后来历过的劫难,一件不差。
    “那日你身中三箭,右腹这里被利剑贯穿。”
    葱玉一样的指尖虚虚地按上他右腹,上下来回地描摹着那日尉迟锦刺下的最后一剑,是几乎要了命的伤势。
    “还有咳疾,如今可有缓和些了?”呢喃间,泪水又一次坠落,有两滴不经意坠在他掌背处,男人长眉深蹙。
    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他瞧她的神色已然不同。
    再缜密的谋算,也无法将一个人的幼年合盘刨出来,况连他身上伤处的位置都能指的分毫不差。
    他一没妾室相陪,二无小厮服侍洗漱。
    退一万步说,他如今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对付他,又何须费心到这等地步。
    “还是有一处说不通。”拂开她的手,他朝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道:“那我为何偏生会忘了你?”
    见对方被问住,他忙清咳了记,板正道:“是与不是先不论,十万两掌柜应是不应?”
    赵冉冉收泪,上前轻拉过他手,诚恳正色:“那是自然,只是眼下还需放俞伯伯回去打点。”
    他抽开手,联敛眉问:“那你呢?”
    “我自是同你一处的。”
    说完这一句,她就凝眸仰首静静看他。
    外头水面日头大亮,斜斜的有耀目的日阳反射而入,便越发显出水牢的局促阴森。
    男人被她瞧的不自在,就那么杵在渐渐被潮水浸没的地上。末了,他两指入口,极清亮地吹了声哨,远处木筏晃过来后,他才背着身勉强开口:“去上头随意挑一间,委屈掌柜数日。”
    、
    说是随意挑一间,赵冉冉却哪处都不去,偏要跟他一间。
    在这件事上,她坚决没有退让。
    段征打心底里还是不愿相信她的故事,他素来将立业奉为第一要务,视女色为刮骨钢刃。
    陡然冒出这么个未婚妻来,他辨不了真伪,却从心底里不愿接收。
    可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寨子里人多杂乱,他亲自看着人,倒也更稳妥些。
    从拉达港去巴坦岛来回最快也要四日半,外加筹钱所费,一连十余日,赵冉冉都宿在了他外间的小塌上。
    这期间,她只是一味痴缠他,虽是安安分分,却是吃饭穿衣巡查闲逛,不论段征去哪里,她都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水寨里的人也看出端倪,私下里便说大当家的像是绑了条尾巴回来。
    索性就寝如厕,她还与他些方便,没有一跟到底。
    南洋天热,几乎日日都要沐浴也。有一日段征同人切磋刀法回来,热的夜饭也先放了,打了两桶冷水,两下褪了衣衫,就在屋中冲起凉来。
    寨子里放饭,赵冉冉正领了自己那一份,推开门端了进来就要与他同吃。
    门一开,她当即立住。
    他的身子像是养好了许多,四肢是流畅结实的线条,宽阔厚实的胸膛肩背处有陈年的浅疤,被日阳晒得有些麦色的身躯,似乎是比初见时更壮实了些,彻底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稚气。
    视线下移,她蓦得惊醒,才红着脸要退出去时。
    前头传来愠怒的嘲弄:“这么想看,今夜不若一同来睡?”
    原以为能将人吓退,未料女子只是半红着面,抬头幽幽瞧了他一眼,遂轻轻颔首:“晚些我过来。”
    缴帕的手一顿,他忽然后悔起方才的话来。
    那日夜里,自是什么也未发生。
    因着他,提前用矮柜抵住了内室的门。
    第二日一大早,为了避着她,他是翻窗出去的,并且径直冒险去城内闲逛了一日,以解心乱。
    而他前脚刚走,赵冉冉后脚便亦出了门。她去找了水寨的另一位头目,也就是那日的黄二爷。
    ……
    三日之后,当陈氏的五百家奴列队再一次攻寨之前,俞番带了从宫中借调的一千精兵及时赶来。
    陈氏自不敢与国主交锋,可也绝不愿就这么拱手失了水寨和港口,他们颇为守礼亦硬气得退避入城,却同王军明言,只待俞家掌事安全离开,他们便会同流匪一战。倘若败了,便是天命,亦绝不会同国主求援。
    就在段征往麻衣外罩甲之际,他顿觉一股子无力,周身四肢的气力瞬息间被抽去了大半,长刀落地,不由得转头去身侧人。
    见她面色笃定,他眼中顿时由戒备转作不甘恨意。
    “小征,这里是吕宋。”赵冉冉并不惧,快步过去扶了他,声调谦然,“国主声势正隆,又得民心,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不必再过。”
    肩头被反手一推,她被他带着摔去地上,咽喉处被他三指成钩捏住要害,即便是只剩了这么点力气,他亦能在瞬息间要她的命。
    “我说过,在我死之前,一定先要你陪葬。”
    咽喉被扼到生疼,几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两人贴的极近,她连挣动辩解都不曾,只是在极端窒息的痛苦中,一面剧烈地喘息,一面抖着手,细细去描摹上方的眉目。
    指尖细针探出前,空气一下子又涌了进来,眼前人颓丧脱力地靠坐起身,唇边挂着讽刺的苦笑。
    “大齐礼部赵尚书嫡女,如何在六七岁时,同我这一介贫儿相识。我豁出命去要从陈氏那儿挣一席之地,俞家主事人,究竟是什么,劳动您如此大费周折,要来算计我这等人?”
    屋门被一脚踢开,黄二领着水寨另几个头目跟着王军闯了进来。
    领头一人,平日最受俞番照应器重,一进内室,当即从腰里抽了马鞭出来,上前骂着就要动手。
    “住手!”赵冉冉上前拦下,环顾一圈后,凝眉郑重开口:“这位段公子,往后,便是俞家的姑爷了。”
    众人惊异的视线纷杂,她恍若未见,只转头迎上那人灼热眼眸,她背对着众人命道:“我亲去见陈家主事,黄二爷,劳烦你就按我那日说的话,去问一问兄弟们,愿跟着哪一边。”
    ………
    两月后,巴坦岛主院按明国风貌布置一新,门楼庭阁间,四处是一派喜庆意向。
    试好新妆喜服的赵冉冉提了裙摆朝竹苑快步小跑而去,跨进小院的门槛时,前一刻还澄澈的晴空,登时呼啦啦骤雨如注起来。
    南洋地热,人皆穿的轻薄,亦不畏雨。索性淋了雨也是干的快,她脚步不停,就这么不躲不避地朝竹苑跑去。
    穿巷入园,她一连跨过重重门槛,掀过内室垂帘,便见一人同样身着眀国喜服,气宇轩昂的背影,待他侧首来看时,那眉目俊秀如画,无端得摄人。
    只是,顺着烫金红裳往下,他欣长身姿下,一道铁锁蜿蜒而出,一路拖在地上,另一头扣在了床栏上。
    见了她,男人倒没有囚犯的自觉,只是闲闲凉薄一笑,快步过去,将她逼到门扉旁,歪了歪头,挑眉问道:“怎么,天还未黑,便提前过来……”
    后面的话叫她脸上乍红,连忙垂首躲了,正色道:“布朗先生的航线谈成了,这两日,王军也接连剿了两处流匪,往后你若得闲,便带人去护航也罢。”
    “跟船走航运么…”他抬脚晃了晃锁链,哼笑道,“带着这玩意儿?”
    “自是不会。”她倾身想抱一抱他,却被躲开了,当即便红了眼眶,忍着泪偏执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拱了拱颇有些无赖般地轻声哄道:“过了今夜,就拆了。”
    第79章 大结局
    下颌被重重制住, 她被迫仰了头。
    对望的瞬间,他眼中寒意讥讽冻住。
    明明被算计的人是他,可为什么他心中除了屈辱,竟总是忍不住要升起莫名的怅然。
    半面浅淡胎痕下, 这张温婉柔丽的面容间, 又是哪里来的这般深重的偏执。
    她似是全然不怕自个儿, 被困的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先前有过怎样危险的胁迫, 她都浑不在意,一双眼始终缱绻庆幸对望着他。
    与其说是缱绻,更不若说是痴狂偏执。
    脚下链条清响,段征忽然尝试着低下头去,唇齿几乎相贴着, 沉沉嗓音语调温柔地唤了记:
    “阿姐…”
    近在咫尺的凤目立时便睁大了, 唇角不受控制得上下颤了颤, 便同他的碰在了一处。
    却见男人舔了舔唇,松开手倒退了步, 仰头朗声大笑起来。
    一面大笑, 一面得逞般带了恶意地喘着:“这么卑微的吗, 想不到我搏了一世的命, 到头来竟只要对个丑丫头喊声‘阿姐’, 就能……”
    偶然一瞥见, 后头愤懑调笑的话便尽数哽在嗓子里。
    但见对面人眉目几转, 而后决堤了似的,深深拢作浅褶。
    那浅褶里, 似蕴了几世几劫渡不完的苦厄, 一双眼悲怆出神地看着他, 却又似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久远难寻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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