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僵了下。
    关雪息飞快地写:“分手吧。”
    写完他没有抬头去看陈迹的表情,放学铃一响,就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身后有脚步声跟来,关雪息不回头,径自走到校门外,上车之后,后面的人没有再跟。
    但他依旧绷着表情,不往身后看。
    公交车装满了人,摇摇晃晃。
    关雪息单手抓吊环,在剧烈的晃动中越发想吐,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上的。他担心自己吐在车上,趁站点停靠,提前下了车。
    春寒料峭的三月,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冷风一吹,呕吐感消失,关雪息突然不想回家了。
    那个家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走进一个公园,寻到一条长椅坐下,一直坐到天黑。
    傍晚时分,公园的小广场上有一群阿姨跳广场舞,音乐声震耳欲聋。
    关雪息心里空荡荡,亲眼看着她们摆音响,跳完散伙,又撤走了,他还在原处坐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微信有新消息。
    何韵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关雪息跟吃了枪药似的,硬邦邦回:“你管我?”
    何韵八成是被他这句话给气到了,果然不管他了。关雪息一直在公园待到后半夜,又冷又困又饿,想到明天还要上学,他才终于起身,不得不回家了。
    而一整个晚上,微信上都没有陈迹的消息,关雪息看了一眼,把他拉黑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关雪息不知道何韵睡没睡,以防万一,他揉了揉自己冻僵的脸,收拾好表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神采奕奕”地走进门。
    可惜白表演一场,客厅里一片漆黑,何韵女士根本没等他。
    即便如此,关雪息也把面子维持到了最后一刻——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之后,他才垮下脸,脱衣服睡觉。
    这一宿噩梦不断,关雪息睡得很不好。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闹钟似乎响过,但他竟然没听见。
    浑浑噩噩间,只觉头脑发沉,眼皮发烫。有人推他的肩膀,嘴里被塞进两片药,是何韵的声音:“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感冒了?”
    “……”
    关雪息睁开眼睛,还处于将醒未醒的茫然里。
    “我帮你请病假了。”何韵说,“班主任叫你好好养病,还说有老师反映,你昨天的听课状态很差,让我多关心你,学习要劳逸结合,别太累。”
    关雪息清醒了些,就着何韵的手喝下半杯水,把药片咽了。
    何韵神色复杂,似乎有话想说,但看他这副虚弱模样于心不忍,放下水杯,到厨房做饭去了。
    这场病来得始料未及,可能是因为昨晚在公园里冻着了。关雪息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玩玩手机,看看书。
    他心道,病了正好,不用装精神好了。
    但他装不装似乎没用,何韵跟关靖平互通消息,什么都知道。
    晚饭时她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昨天你和陈迹闹矛盾了,所以才半宿不回家?”
    “……”
    关雪息皱起眉,忍无可忍道:“你们到底想让我怎样?”
    他早上病得最厉害,下午就已经退烧了。这会儿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吵架也有力气。
    筷子一摔,关雪息说:“我和他分手了,你们满意了吧?”
    何韵愣了下,盯了他几秒,无言以对。
    关雪息本就没处发泄,正好一股脑都吐出来:“我真谢谢你们,让我明白原来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钱,这辈子才投胎成儿子来还债?”
    “……”何韵低下头,喃喃道,“妈不想这样。”
    “那你想怎样?”
    关雪息近乎冷漠地说:“我现在听你们的话,分手了,你们没必要再为难无关人士了。但我还是同性恋,你想拿我怎么办?送我去电击治病吗?”
    何韵撇开脸,擦了下眼角的水痕:“我知道同性恋不是病。”
    关雪息很欣慰:“网页没白搜。”
    “……”
    何韵噎了下,吃不消他的挖苦:“关雪息,别把你妈当敌人。我可能有些事做得不妥当,但我的初衷……真的是为了你好。”
    “嗯。”关雪息左耳进右耳出,拿起筷子吃了口饭。
    何韵说:“最近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理你的事才好。难道真的不管你才是对的?但如果不管你,我怕你被人带坏……”
    “谈同性恋就是被带坏?”
    “我不是那个意思。”何韵叹气。
    关雪息沉默了片刻,知道抬杠没意义,无奈道:“为什么要追求‘对’?我才十七岁,犯点错怎么了?我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小孩吧?我中考全市第一,高考奔着省状元努力,就算考砸,再不济也能上个985——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我能饿死吗?”
    何韵答不上来。
    这也是她最近一直在纠结的问题。
    她并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正谈何容易?
    关雪息瞥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关靖平管我是为了给老关家传宗接代,光耀门楣。你跟着他瞎忙活什么?你也要我传宗接代?那明天我们先去派出所,把我的姓改成‘何’。”
    “……”
    何韵哽了下,下意识想骂他胡言乱语,但仔细一想,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角度。
    其实她对关雪息生不生孩子没那么在乎。
    她接受不了同性恋,纯粹是因为生活环境如此,大家都不接受——是社会公认的,错误的,不该见光的。
    但是,为什么?
    这个规则是谁制定的?
    关靖平吗?以他为典型代表的、那些以光宗耀祖为毕生使命的男人或女人们?
    她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指挥?
    ——正相反,关靖平才是她的敌人。
    他断子绝孙是天理报应,她应该拍手叫好。
    何韵怔然半晌,忽然间茅塞顿开。
    关雪息低头吃饭,没注意她的神色变化。何韵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说:“雪息,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何韵斟酌措辞:“你男朋友,不,前男友……”
    关雪息:“……”
    倒也不必这么快就加上“前”。
    何韵说:“关靖平去找他了,你知道吧?”
    “嗯,怎么了?”关雪息抬头。
    “关靖平查清了他的底细,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他初中时伤过人,是他后爸,这男的家暴他妈妈,被他捅了一刀,侥幸没死。”
    何韵低声说:“幸亏没死,不然他不能那么快从少管所出来……”
    关雪息愣了下,静待她说下去。
    “但人没死,也是个隐患,这么深的仇可不好料理。据说陈迹妈妈把老房子卖了,和以前的亲朋好友都断绝了联系,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可能是想躲避一下吧,换个环境生活。”
    “……”
    关雪息听到这儿就已经明白了。
    何韵叹了口气道:“关靖平查到这些,拿去威胁他。具体怎么威胁的我不清楚,但也很好猜……我觉得这么做太不道德,才想着告诉你一声,和你商量一下。”
    何韵看了眼关雪息的脸色,有点愧疚地说:“陈迹我是知道的,他之前就跟你关系好,我没想到你们是……唉,这孩子也是命苦。”
    “但你想啊,他初中就有过那种经历,性格应该是不太能忍,我怕关靖平把他逼急了,他一时冲动再做出什么傻事。你去问清楚,没有最好,如果有就拦一下,关靖平那边我去谈——”
    何韵话没说完,就见关雪息蹭地站起身,从墙上摘下大衣,踩上鞋,一声不吭地夺门而出。
    何韵没拦住,紧追到门口:“关雪息!急什么啊!——你还发烧呢!”
    第68章 无声无息地亲了他一下
    关雪息一口气冲到街上,灌了满肺的冷风才稍微冷静下来。
    刚才何韵说得含蓄,但他全都听明白了:
    陈迹初二那年捅了家暴犯后爸一刀,后者重伤没死。为防止被报复,陈家母子二人和过去的生活圈子断绝联系,换了地址生活。
    关靖平查到这些信息,以把他们的地址告知家暴犯为要挟,逼陈迹就范。
    ——关靖平竟然能干出这种事。
    关雪息扶住冰凉的路灯杆。他发烧已经好转了,但跑得太急,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呕吐了起来。
    吐了半分钟才消停。
    其实他应该猜到的,陈迹那人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家庭,妈妈,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
    关雪息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但他所思所想的极限,是经济上的制裁。
    无论关靖平再怎么讨厌,关雪息也料不到,他竟然人渣到了这种地步——拿别人的生命安全做威胁。
    关靖平是他的亲爸爸。
    他以为,关靖平只是“爹味”了一点,油腻了一点,和世界上大部分讨厌的中年男人没本质区别,只是恰好手上掌握着不大不小的权力,所以比别人更自以为是。
    ——仅此而已,不至于突破人性的最底线。
    原来是他想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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