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来不是多话的人,谢过便收好了药瓶。
    孔雀道:“好奇是么,我们少主猜到了那人会用烈火术。”
    尚烟哼了一声,无不讽刺:“你们少主如此战无不胜,何故还要雇佣黎行者?”
    “这种小仙君小喽啰,还犯不着要他亲自对付。”孔雀略有深意地一笑,“今日酉时正刻,奈落社学正门见。我们少主想‘买’你。”
    说罢,孔雀抓起披风一脚,以孔雀羽裹住身体。
    振翅声响起,他人不见了。暗灰苍穹之下,一只白羽蓝光的孔雀闪现,但一眨眼,便飞得无影无踪。
    尚烟看看天色。
    青寐心道:“赶到落星之谷,尚需些时间。出发。”
    尚烟把药丢到了河中,疾驰奔跑,跑着跑着,体内似有什么力量隐隐外涌,跟本能反应般,她催动煞气,消失在一团寂静的黑雾中,进入了一片黑色虚空。霎时间,时间和速度都加快了千百倍。她接着往前飞。再下一刻,她又出现在了方外幽天外。
    周围有一团黑雾悄声散去。
    她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回头一看,距离方才消失之处,竟有了十五六里之远。
    “我的天啊!”尚烟惊道。
    紫修道:“怎么了?”
    “我、我好像用了无影魔闪?!”
    “青寐是大魔,会无影魔闪很奇怪?”
    “我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体验无影魔闪!”
    “……”紫修叹了一口气,“烟烟,专注一点。”
    紫修说什么都没用了,尚烟身影闪现了一下,又再度消失,反反复复在虚空和现实里来回穿梭。虽然她全程是按青寐的要求赶路,但全然不似青寐那般心如止水,而是完全陶醉在闪电般的快乐中。
    很快,她也有了青寐的近期记忆。
    青寐是八宗盟的“黎行者”。
    自加入组织以来,她接下的任务,大部分是替百姓刺杀霸市狗官、替诸侯除掉眼中钉,极少与仙族打交道。对她而言,诛杀仙族难度不小。因为,尽管仙的阶位低于神,但道行够深的仙,极有可能强过神族。而且,仙界极大,每个领域都有各自不同的流派,很难应付。想成为有经验的诛仙黎行者,最少得花个五千年。
    而这一回,雇主要她杀死一名朱雀天的仙君,并窃取他与东皇炎湃的通信密录。
    黎行者的生存铁则,第一条便是时刻备死。
    青寐从来不怕死。很久以前,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心都死了的人,自不再畏惧肉身之死。
    她抱着必死的准备,在九州埋伏了二十三天,终于等到那仙君出现。仙君的法术远高过她,又生性憎恨魔族,攻击她的步履咄咄逼人,两个人交手了足足七百多个回合。最终,他发现她的动作怯懦却始终敏捷,眼睛不曾变色,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技艺不精的魔神,而是隐藏了实力的修罗。可惜这时,他已体力不支,为时已晚。见她瞳色变成了海棠红,他拔腿便跑,却被她用匕首刺穿了扭转的脖子。她气喘如牛地按住匕首,用煞气侵蚀他的伤口。他的身体从剧烈颤抖转为无声无息。她撕下他的衣物,按住伤口,缓缓拔出匕首,眼睛的血色也渐渐消失,就像鲜血从她的眼中流到了他的伤口。
    杀死仙君,青寐并未感到志满,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平静。
    当夜,尚烟顺利抵达落星之谷,向组织里交代了任务。于是,八宗盟的玄州璧石排行榜上,“青寐”二字又一次刷新纪录,把“英罗”压到了第二名。
    尚烟这才知道,原来青寐和英罗是八宗盟的同僚。
    英罗很计较这排名,每次都接极多的任务,以求击败青寐,但她总是能杀死更可怕的敌人,把他轻轻松松压下去。英罗愤愤不平,曾去找盟主理论。盟主道:“欲为至强黎行者,但求无情无义。你的身手在青寐之上,可惜心性差她甚多,不然,她必不如你。”于是英罗来请教青寐,如何才能无情无义。青寐给了他一个无情无义的冷眼。
    这时,一个黎行者路过排行板,谨小慎微道:“青、青寐师姐,听说您这次杀的是仙君啊?”
    尚烟道:“嗯。”
    “杀仙君可要十二万钱,是哪位大哥,出手这般阔气!”
    “不知。我只见过他的下属,此人唤他‘少主’。”
    黎行者徐徐点头,拱手道:“不论如何,恭贺师姐再度喜登鳌头,这下英罗师兄又有得忙了。”
    青寐心道:“对了,我的雁翎护腕还在英罗那。”
    尚烟道:“你可见到英罗了?”
    “凌晨听闻大师姐诛杀仙君,我们都雀跃讨论了一番,四师兄听完,却一大早便往奈落去了。”
    “去奈落?”
    “是的,说是要为师姐庆贺。”
    青寐心道:“‘庆贺’?不好。这驴颓合该作死,不会又去了璨幽园吧?速去奈落。”
    璨幽园在奈落城邑,临璨幽河而建,是魔界最大的公共园林,由东皇苍霄亲自下令修筑,意欲与民同乐。这个盖园子的初衷是极好的,但随着白驹过隙,不明所以的,里面出现了一块奇异的活动区,导致现今所有超过四千岁、未出阁的奈落女子听见“璨幽园”三个字,都会浑身鸡皮疙瘩乱颤。
    这个活动区的名字叫红线角,顾名思义,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地方。
    当落在璨幽园的南门,尚烟才知道,红线角是个谦称,此处应是“红线村”——方圆四十里余处,几乎看不到需被牵线的人,反倒是挤满了怨女旷夫的父母。
    他们人人面前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挂着介绍孩子的名牌,上面写着孩子的性别、年龄、身长、种族、家乡、住处、学历、供职、俸禄、择偶要求等详细档案。放眼望去,成千上万把伞在繁花盛开的园林中蔓延开去,何其壮观。
    尚烟刚一靠近,无数双审视的目光飞来,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佯装游客,随意扫了几张牌子,见一些男子的择偶条件里,“大龄勿扰”、“求姿色上等女”写得清清楚楚;一些女子的择偶条件里,要甚豆谷米麦,布绢纱罗,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更有情急者,还罗列了画像、体重、生辰八字、情史婚史、或“肤白貌美”“身材姣好”“出手阔气”“腹有韬略”“沉鱼落雁”等夺人眼球的。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父亲为女儿写的择偶要求里本写着“身长八尺”,但“八”字划去,在上面写了个“七”。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尚烟找到了眼角斜飞的绛发男子。
    英罗有着典型黎行者的外形:劲瘦身材,沉默时神秘而危险,连笑容也跟匕首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但是,英罗这人的个性,以青寐的话来说,便是只想他死以后,为他写个墓志铭:
    此地埋男太苦悲,
    毒舌万载不住嘴。
    谁言欲复活他命,
    我等皆来掐死谁。
    此刻,他面前摆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却跟旁边“摊铺”前的大叔谄笑,像极了老鸨,又像极了娈童:“哎呀,这位大伯,您儿子是魔神啊,还是奈落社学毕业的,您家里在奈落还有三座府邸,这样好的男儿,是我在这里见过最好的一个,喜欢他的姑娘,怕是得从奈落排到涅槃乐,怎生还来红线角呢?”
    大叔面容冷峻,举手投足有几分贵气,看得出来肚子里有点墨水:“唉,你看看我儿子的月俸,四千五。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是九千。再看看他的个头,七尺八寸。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有八尺三寸。”
    青寐走过去,扫了一眼英罗伞上的牌子:
    “家姐修罗女,身长七尺四,贰仟叁佰壹拾岁,祖籍涅槃乐,紫发绯瞳,雪肤花貌,温顺本分,寻修罗或魔神男子四千至七千岁,身长七尺五以上,相貌端正,品性沉着,善待妻子,供职稳定。”
    青寐心道:“字可真是够丑的。难怪无人问津。”
    尚烟道:“你这姐姐可有供职?”
    “这,姑娘有无供职,似乎也不太重……”英罗如鱼得水地答道,边说边转过头来,但察觉眼前女子正是本尊,笑道,“呀,姐姐你来了。”
    “原来我便是你姐姐,我也是才知道。可惜你把我年纪写小了四百岁,也没把我在何处供职写上去。”
    “噤声!若真写实情,那可真没人来问了。”英罗一脸紧张地凑过来,掏出一叠纸晃了晃,“你看,今日来问你行情的人可不少呢。”
    “你是打算让我瞒着未来夫君,自己供职于八宗盟?”
    “那又有何关系,先斩后奏么。倒时他若敢跑,我们所有师兄弟一起替你砍了他。”
    尚烟轻轻笑出声来。英罗问她笑什么,她却依然只是笑。他追问了好几次,她才道:“你是男人,你告诉我,留得住男人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会有怎样的结果?”
    英罗嘟囔道:“你都快三千岁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女人不能一辈子打打杀杀的,总要好好爱一次。”
    “多愁善感的小英罗。”尚烟笑了笑,“我只喜欢杀人,不喜欢爱。”
    诡谲的是,当她说到“杀人”时,嘴边挂着笑;当她说到“爱”时,却露出了阴森森的杀气。
    若换了尚烟,情况肯定是反过来的。但融合了青寐的魔核,她经常会有青寐的感受。也能切实体会到青寐极冰冷的情绪,无爱无恨的厌倦。
    英罗自己也是黎行者,却被青寐吓得打了个哆嗦。他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许多父母围住。他们纷纷上来,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高就等等。
    有个大叔更夸张,掏出俩儿子的画像道:“姑娘,我有俩儿子,双胞胎,都是三千六百岁,你选一个看看。”
    青寐心道:“蠢货。”
    尚烟微笑道:“我可以俩都选么,每月单数日跟哥哥,偶数日跟弟弟。”
    尚烟心中却快笑疯了——这世间怎有人如青寐姐姐,能做到永远如此表里不一的?
    大叔大惊失色指着她,手指抖了几抖,道:“姑娘一言九鼎,勿失信。”
    青寐心道:“拿匕首捅他。”
    尚烟想,这不好吧,这、这也捅……?
    但她还是谨遵紫修的嘱咐,严格按照青寐心中所想去做,把腰间的匕首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截兵器冷光,而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见青寐一双眼睛如同鲜血凝结的冰,纵使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大伯大娘们也都被吓得作鸟兽散。
    可是,等人散去,尚烟看见旁边的大叔身侧,繁花飞落处,一个青年没有离开:“爹,我说了多少次,我想要的是理想中的姻缘,而不是你刻意来此处寻来的……”话说到此处,他有所察觉地抬起头,看见了青寐。
    “话是这样说,可你不也列出了条件么,说明你心底还是有要求,也不是一味图缘分。”大叔不紧不慢道,“不论如何,这事我给你办定了。不虑往后,终非长策……”说到此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儿子的视线,顺势回头看向青寐,一目了然。
    风细细,花片片,落了青年一头紫霞。浅紫杏花开了满园云林,令青寐想起一段往事。
    这段记忆也进入了尚烟的脑海。
    那一年,璨幽园还不似这般热闹,花密人稀。因此,人若稍在花枝下站立,身影也跟一幅画似的显眼。当年有灯火莹莹,流水潺潺,点亮了千树杏花,有个人眼眸如星夜,微仰着头,轻声念道:“明年人还在,春去春又来。可花落尽沾衣,转瞬一生去矣,何计不为青春留一宿?”
    当年,青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踮着脚看了看头上的花枝:“别人都说年年花相似,明年人不同。你这人倒是奇怪,不念人,却心疼起花来了。”
    “那是因为寻常人不懂,若有小愁,必无大忧。若明年,我还能同寐寐感怀小愁,想来也会称心如意,一如今年。”
    想到此处,尚烟浅浅笑了一下,把英罗面前的牌子收走,转身便离去。
    “姑娘请留步。”
    追过来的不是英罗,而是那个跟父亲争执的青年。他绕过来拦住了青寐的去路,却又怯生生地留了些让她前行的空隙:“在下景焕,还敢请教姑娘芳名?”
    尚烟回头扫了一眼他父亲写的相亲牌,上面写着:
    “寻魔神女子,三千岁上下,姿色中上,供职稳定,贤淑持家,有清白之身,奈落祖籍者居上。”
    “我并非你所寻的女子,勿扰。”尚烟绕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景焕紧追而来:“那是我随便杜撰来敷衍家父的。我没那么多要求。修罗很好,年纪大小不重要,祖籍在何处都无妨。人与人之间,图的便是个缘分。”
    青寐心道:“蠢货。不理。”
    尚烟便使用了无影魔闪,消失在了人群中。
    被英罗闹了这么一阵,时间耽搁了,尚烟便在璨幽园外租了坐骑。兽师吹响口哨,一只青羽大鹖从林中飞来。她跳坐上鸟背,拉紧缰绳,鸟儿展翅一腾,往奈落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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