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使付荣最为深刻的莫过于那张红唇和尖锐的笑声。
    至于她长什么样子,他记不清了。
    他不止记不清,有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失忆了。
    心理医生说,这是大脑为了逃避痛苦所采取的应急机制。
    他喜欢这种粗暴、直接、有效的方式。
    母亲的职业是妓女。
    他认为这是一份正经职业,因为她就是靠这份皮肉生意养活他的。
    他像所有小孩一样,都会向母亲询问过父亲是谁,父亲在哪儿的诸多无聊问题。
    母亲回答时,喜欢用怪腔怪调的语气,随手指着一个路过的嫖客,笑道。
    “喏,你爸!那个是你爸,这个也是你爸!”
    母亲与其他女同事将年幼的他嘲笑一番,随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在门口招手接客。
    后来,他见人就喊“父亲”。
    一开始,女人们听了都会哈哈大笑,说他是个傻子。
    可是时间一久,她们不笑了,而是阴恻恻地把他哄进屋里,对他拳打脚踢。
    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她们恨他把客人吓走了,都忘了他只是一个寻求父亲爱护的小孩。
    母亲从头至尾没有出现。
    她不是害怕,而是懒惰。
    她宁愿抽几口烟,也不愿走几步路到对面屋去,把自己的小孩救出来。
    她只管听着屋里的惨叫,无视那一声声凄厉的妈妈。
    有时家里有客人,母亲为了不让他碍事,便丢了十块钱在地上,让他自己到外边玩去。
    他拿着十块钱,跑到距离附近五十米的福利院里,向里面的老师要饭吃。
    老师都喜欢他,不仅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脑子聪明,还因为他是个被母亲弃养的小家伙。
    福利院的伙食不算丰盛,可是每回,他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他将被舔得发光的铁盘子双手交给老师,不知是害羞还是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
    “谢谢老师。”
    他吃完饭,会躲在教室的角落里,与其他残疾的小朋友一同学习。
    他坐在小凳子上,两腿并起,在腿上铺上报纸,用脏兮兮的手握着一只铅笔,认真地同老师跟读字词。
    只是他不懂同学为什么学一个词需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而他只需一两遍就过了。
    在等待学习下一个新词汇的空闲里,他会借着时间去扣弄指甲缝里的黑垢,因为他看得见自己与同学之间的差异:他们的衣服干净整洁,而他的衣服却很少换洗。没有人教导他需要如何打理,他只能凭着感觉去摸索,照着其他小孩的样子去模仿。
    他如同一棵在干涸的土地裂缝中,孑然屹立的幼小花苗,顽强地吸收太阳、汲取雨水、历经暴风,就这么野蛮地生长起来。
    直到福利院因缺乏资金而被迫搬迁,他失去了温暖的避风港,由此重返母亲的魔爪之下。
    她开始让十二岁的儿子接客。
    母亲得了性病,客人嫌她,所以不得不合起双腿。
    她时常在儿子的耳边念叨,说他若不是运气好,怎会有机会抢了她的生意。
    她嫉妒他,也喜欢他。
    因为他年轻帅气,任何一个女人一旦骑上他,就会不受控地摇摆身体。
    她数着红当当的钞票,有时会生气,气自己少赚了几年的钱;有时会夸赞,赞他子承母业,是个卖肉的好苗子。
    他是她的摇钱树。
    她将钱投资在他身上,以招揽更多的客人。
    他们甚至搬去了公寓,买了小车,唯独不让他读书。
    她说读书害人,做个无知愚蠢的动物才是幸福的。
    随着年龄渐长,女人从下体流出的液体没有腐蚀他的肉体。
    他愈发地茁壮健康,富有青春活力。
    母亲甚至将他这份优秀体魄的功劳拦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见过光明,亦是不知何为黑暗。
    他盲目听从母亲的命令,因为他想要吃一碗米饭、想要有一张床、想要有一双干净的手。
    他这幅顺从的样子,偶尔会引得好管闲事的嫖客的好奇心。
    她们悄悄地一边抚摸他,一边贪婪地舔舐舌头,询问道。
    “你这么年轻出来干这个?”
    他盯着天花板,语气平静地说道。
    “妈妈说我是天生吃这行饭的。”
    “你不想做点别的工作?”
    “我还能做别的?”
    仅仅一个小小的询问,勾起了他对世界的好奇心。
    他问母亲,他能否去做其他工作。
    母亲的回答是一个干脆响亮的耳光。
    她哭着骂他是贱种,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没有良心。
    当时的他是那么的内疚与无措。
    只是这份情感只维持不到一周:母亲决定把他买给一个男人。
    就在出发送货的路上,他把她丢弃在火海之中。
    他获得了母亲从他那儿挣来的遗产。
    有了钱,他就能上大学,所以他主动联系了一位女熟客,一位教育局大拿的女性,一位可以扭转他那破烂人生的女人。这还得多亏了母亲那八面玲珑的生意手段。
    童年的阴影是难以磨灭的梦魇。
    付荣已无数次从同一个场景中惊醒。
    他脱掉湿透的上衣,然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床头灯没有打开,他却能依稀听见恐怖的笑声。
    幻听和幻视是他的老毛病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颤抖地放在膝盖上,双眼仇视前方的黑暗。
    他的汗毛瞬间立起。
    在感觉身后会有一股寒冷的气息扑来时,他立即起身,冲出房门。
    他不敢放慢脚步,迅速地躲进钟月的小房子里。
    钟月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听到几声巨响。
    好像是有重物摔在地上。
    她看到付荣半裸着,浑身是水,还以为他刚洗完澡。
    她掀开一边的被子,问道。
    “洗完澡啦?”
    付荣的心情尚未平复,深呼深吸几口气后,强壮镇定,神情木然地说道。
    “有东西追我。”
    “追您?那您快来我这儿睡啊。”
    钟月说完,拍了拍床铺。
    付荣疑神疑鬼地转动眼珠,警惕地看一圈四周,说道。
    “她会进来。”
    “不会的。”
    “她是来抓我的。”
    “它敢抓你?妈的,我去弄死它。”
    眼见钟月要起身,付荣一下挡在她跟前,说道。
    “不要去!我们睡觉,我们睡觉。”
    他把她抓回床上,两人挨得紧紧的。
    钟月抱住付荣,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胸前,然后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
    付荣认为,此时的钟月是世上最勇敢、冷静、强大的人。
    她不是神明,只是区区一介愚蠢的凡人,可是她却比神明更加耳目聪慧。
    只因她听到了他的诉苦。
    她什么也不过问,却愿意理解他,保护他,安抚他。
    他用力地汲取她身上的香味。
    这气味很淡,却很安心。
    他享受她的抚慰,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在她的怀里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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