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配合他的表演,装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新嫁娘模样,喜得一向严厉的母亲都露出了欣慰笑容,私下里拉着她询问细节,又催促她快些为殿下诞育子嗣。
    她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心底却渗出一丝苦涩,不敢告诉母亲,她连洞房都没有过,如何怀得上孩子?
    从三月大婚一直到年底,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母亲终于开始着急了,频繁找大夫替她诊脉,又找来各种催孕的偏方给她试,可她始终诊不出喜脉。
    最终,母亲还是得知了她还未与赵從圆房的事。
    “自己想办法!”
    母亲拍着案几,用充满失望与愤怒的眼神看着她。
    “我悉心栽培你那么多年,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不是为了看你这般无用,拿一个卑贱歌女都束手无策的!”
    她安静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的训斥。
    卑贱歌女吗?
    那母亲可知,就是这名地位低贱的歌女,却拥有殿下全部的爱呢?
    但她并不是对此毫无办法。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李婉心底的善良,这样的人,再好对付不过了。
    她不过是找去她的院子,当着她的面,放下身段,流了些眼泪,那个傻姑娘竟真的信了,她天真到薛蘅都忍不住可怜她。
    很快,她的夫婿终于踏足了一次她的房间,是被李婉打着骂着推进来的。
    这场面又一次震惊到了薛蘅。
    她头一回见到这般泼辣的女子,此时宣王已被立为储君,他是国朝最高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天子,也是她们的夫君,可李婉却对殿下拳打脚踢,如同那些市井泼妇一般,她最后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殿下的小腿上,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薛蘅吓得立即去扶,赵從却甩开她的手,通红着双眼,冲她咬牙发怒道:“滚开!我是绝不会与你圆房的!”
    她一愣,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微笑:“好。”
    此后赵從三不五时就会来她房中一次,都是被李氏硬逼着来的,他与她分两床被子睡,从不碰她一下,也不与她说话,把她当陌生人对待。
    这样的局面一连维持了多日,直到某一个晚上,他白日与人下棋,还没下尽兴,便携了残局,来她房中继续研究。
    薛蘅尚在闺阁待嫁时,琴棋书画之中,尤以棋技见长,见他拈着白子举棋不定,一时技痒,忍不住从棋钵中拈了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那是一步妙手,一子落而全局活。
    太子殿下睁大眼,竟像个孩子似的,猛拍一下额头,乐得从坐榻上跳起来,问她:“你会下棋?”
    “是,”她低着头,恭顺回答,“妾在闺中时,学过一些。”
    “你陪我下一局。”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逐粒拣回棋钵,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话。
    她犹豫片刻后,落座与他下起了棋。
    这一晚过后,赵從再来她的房中,总是会带着棋盘,他的棋力并不见得有多高明,至少远不如她,但她还是会故意输给他几次,但放水放得不明显,尽量营造出一个她与他旗鼓相当的假象。
    与人对弈,总是输不好,总是赢也没意思,像这种有输有赢、棋逢对手的局面是最佳的。
    果然他痴迷起了与她对弈,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反感抵触她了,偶尔不下棋时,也能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只是始终不与她圆房。
    他精准地把握着那个尺度,绝不越界,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李婉便再不会原谅他。
    明光二年春,李氏搬离王府。
    那一日,他们大吵一架,就连她在院中都听到了些动静。
    当夜,太子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闯进她的院子,就是那一晚,他们圆了房,情到浓时,浑身酒气的男人红着眼喊她“婉娘”。
    她将他拥进怀里,轻声道:“对,我是婉娘。”
    第二日醒来,看见身畔的她,他吓得滚下了床,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房门。
    她拥着被子,转了个身,心中并不太难过,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没过几日,太子殿下回来了,来时手里提着酒壶,又是满身的酒气,他与李氏又闹了矛盾,她如今住在张虞臣家,不肯搭理他,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我亦有不得已之时,为何她不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他醉得双眼赤红,这样问她。
    她想了想,谨慎回答:“也许是她太爱殿下您了,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心甘情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
    “那你呢?你愿意么?”赵從抓着她问。
    她哑然无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说他这问题问错了人。
    她从不介意与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因为她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嫉妒是无德妇人才会有的行止,母亲从她还是个孩子时起,就教她要贤惠大度,要有容人雅量,当家主母是如此,日后若做了国母,亦是如此。
    她温婉一笑,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的身体也许是很多人的,可我的心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难道这样还不够么?婉娘?”
    他又将她认成是婉娘了。
    她也没有戳破,顺从地被他抱进怀里,任由他靠在她胸前,眼泪将她的衣襟打湿,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脑,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这之后,赵從来她的屋子来得更勤了,每当他与李氏争吵时,他便会过来找她。
    他在她这里过夜的次数与日俱增,可她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因为每次承欢之后,他都会打发下人送一碗补药过来。
    她便知道了,在李氏怀上胎之前,东宫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会怀有他的子嗣。
    母亲彻底对她失望,她终于和二姐一样,成了令家族蒙羞的无用之人,而这样的失望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明光三年冬,太宗崩殂,太子继位。
    按理说,当他登极的那一日,她这个太子妃理所应当成为皇后,可她却始终没有接到立后诏书。
    前朝围绕立后一事,从当年的腊月一直争吵到来年的九月,已经成为官家的殿下,才在臣僚的敦促下轻飘飘地下达了一封立后诏书。
    立废妻李氏为后,太子妃薛氏为贵妃。
    她最终是与儿时祖父的期许背道而驰了,贵妃?一个不被丈夫所疼爱的女人,哪里贵?
    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扶为皇后之后,赵從并没有如梦想中那样,和李婉过上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
    他太自负,也太不懂李婉,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分明,李婉那样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后,也不适合生活在这宫墙深深、规矩森严的禁庭。
    她没有像她幼时那样,接受过嬷嬷戒尺下的严厉教导,没有被关在院中学诗书礼仪,寸步都不可出去的童年,她只是一个喜欢爬树、自由自在的小姑娘而已。
    薛蘅明白赵從,他只是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心爱的女子面前,不管她需不需要。
    可他不知道,自他没能拒绝储君之位的诱惑,被封为太子的那一日起,他就注定了会走上与李婉分道扬镳的道路,他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愈近,离他心爱的女人就愈远,最终彻彻底底失去她。
    皇家需要开枝散叶,亲王或许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天子绝对不可以。
    越来越多的女人进了后宫,李婉气量偏狭,当初只有一个她时,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如此多的后妃。加之朝野物议沸腾,舆论纷纷,指斥官家立一介歌女为后,行的是悖逆之举,必将贻笑后世。
    薛蘅不知这些劝谏的臣子里,有哪些是父亲的人,又有多少父亲的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他一定不是反李派的核心官员。
    这背后原因,又或多或少牵涉到大陈朝的政局。
    因唐末五代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武人势力极度膨胀,以至于造成骄兵悍将、以下克上的局势,兵强马壮者即可自立为帝,就连太.祖昔日也是通过发动兵变夺取政权的。
    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为了赵氏王朝永垂不朽,太.祖皇帝定鼎后,与当时的宰相制订了一整套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制度,其中最重要的纲领,便是“以文制武,强干弱枝”。
    太.祖致力于削弱武将势力,大力扶持文臣,这便奠定了大陈“天子与文士共治天下”的局面,文官集团崛起掌权。
    举凡新皇即位,必定与先帝留下的老臣发生政治冲突,赵從招呼也不一声,径自立李氏为后,这样任性妄为、乾纲独断的皇帝,绝对不会是臣僚们希望看到的,因为天子一旦独断专行,就容易带领整个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无论是为了给新登极的官家一个下马威,还是为了维护“倚重文臣”的大陈祖制,以宰辅吕逸为首,诸位臣子前仆后继,扯着“歌女不可为后”的大旗,组成当时甚嚣尘上的“熙和君子”,闹得赵從心力交瘁。
    而李婉,不过是君权与相权相争时,一个可笑的政治牺牲品罢了。
    她如一束无依无助的莬丝花,被迫裹挟在这股浪潮中,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不是她说了算。
    无论这群“君子”是出于什么原因凑在一起,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达到了,李婉性格鲁莽冲动,无缘无故遭了他们的骂,便把气全部撒在赵從头上,二人频繁争吵,关系一度闹僵。
    压力实在过重时,赵從便会找来她这里,抱着她的腰诉苦。
    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出声,只是听他抱怨李婉今日又对他说了哪些伤人的话,前朝哪个大臣庭上谏诤时,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她替他揉着紧绷的太阳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要是婉娘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有一日,他埋在她的小腹上,忽然闷闷不乐地说出了这句话。
    薛蘅指尖一僵,心中竟然有些想笑。
    既喜欢她的天真烂漫,又希望她懂事体贴,难道男人都是这般贪婪的么?还是说,官家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喜欢李婉呢?
    她也曾在禁中见过李婉几次,她变得不爱笑了,在她脸上,很难见到往昔那般放肆明亮的笑容。
    她也很少出门,后宫娘子们的宴会,她从来不到场,只因有一次她不会剥蟹,闹了笑话,一位昭容当众笑出了声,她羞得满脸通红,竟当场将蟹壳扔到那位昭容脸上,起身扬长而去,让留下的众人异常尴尬。
    皇后作为中宫之主,本就担负着承办大小宫宴的职责,她撂挑子不干,赵從苦劝无果,只能将一应事宜都交给她来承办。
    她果然办的很好,因为她自小就是学这些长大的,结果也让李婉这个皇后越来越不服众,人人都可在背后嘲笑她。
    一日赏花宴上,薛蘅听一位外命妇幸灾乐祸地说,翰林待诏梁泓拒绝为李婉作画,可见皇后在朝在野有多不得人心了。
    “我要是她,真是羞也羞死了,都不敢出门。”一名婕妤口无遮拦地说。
    薛蘅看着她,口吻淡淡道:“她再如何,都是皇后,你的尊卑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那名婕妤顿时面无人色,跪下认错。
    薛蘅让她起来,吩咐众娘子,以后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当夜,赵從又气冲冲地驾幸了她的寝阁,头痛欲裂地跟她说,李婉非得要诏梁泓入宫为她画像,换别的人都不行,就要他。
    “官家为何不答应?”她替他按着头,这样问。
    “你不懂,她这哪里是要梁卿替她画像,分明是因为之前的事记恨上人家了,要借个由头,好报复他罢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朕派御医去诊过脉了,梁泓确实是身患肺疾,连日高烧不止,连床都下不得了,哪里是刻意与她作对?朕与她说,她偏不信,还说朕骗她,真拿她没办法!”
    薛蘅站在他身后,沉默半刻,忽道:“臣妾倒觉得,官家不如答应皇后娘娘。”
    赵從诧异地回过头来。
    她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爱记仇,官家如若不让她把心中的气当下宣泄了,只怕今后日积月累,会越来越记恨梁大人。再者,娘娘虽有些小性子,可不是坏心肠的人,说是报复,至多只是捉弄一下梁大人罢了,不会过头的,官家大可放心。”
    赵從听到这里,大抵也是想起了李婉昔时那些整蛊人的小手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道:“便依你的意思罢,只是不知,她又要如何折腾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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