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桑在秦徵处受了冷遇,不过她平时看人脸色得也不少,回去绣了会儿花就看开了,心里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识人之慧,没有在秦徵身上多花心思,以后遇着秦徵不搭理就好了。
    自己不想见到秦徵,奈何公子衍和秦徵走得近,虽然是单方面的。
    十五月圆日,秦王设了赏月夜宴。傍晚时分,郑桑拿上刚绣好的香囊,出门去寻公子衍,心想还能和公子衍一道赴宴,只见公子衍他们几个又呆在一处。
    郑桑将香囊暗暗收进袖子,上前行了个礼。
    公子衍见到郑桑,笑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子徵呢,他教会你没有,看他这个师傅当得称不称职?”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了,看秦徵准备如何粉饰那天的事,现在却要她交代,郑桑腹诽。
    淑女应该有宽宏的肚量,更不可以论人短长的,郑桑只能说:“徵公子那日有事,没有来得及教我。”
    即使她受了那样的委屈,也还是为他开脱,他应该对她改观,并且为自己那天的行为举止感到羞愧,然后跟她这个知书识礼的女郎道歉。
    没想到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秦徵的笑声。
    他还有脸笑?
    此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也不知道公子衍为什么这么热衷贴这张冷屁股。也是,秦徵要是识好歹也不至于错过秦王给的大好机会了。
    郑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跟随公子衍一道赴宴。
    山月盈盈,夜风清清,幽会良辰。郑桑隔着数桌酒席,看了一眼公子衍,一面吃酒一面在想寻个机会将荷包送出去。理由她早也已想好,她在里面放了艾叶香草,可以用以驱蚊避虫。
    郑桑喜上眉梢,摸了摸怀中。
    空荡荡的……
    她荷包呢?
    郑桑心中一沉,在座位上四处看了看,都没寻到,不禁蹙眉。
    难道掉路上了?
    郑桑借来一盏宫灯,低头沿着来时的路找。月光虽朗,也是夜里,一路上暗沉沉的,什么也没看到,蜡烛也燃尽了。
    灯灭的一瞬间,郑桑彻底泄气,正准备放弃回去,恍然间看见一个黑衣人影站在不远处的石亭里,手捏酒壶,抬头望月,时不时对嘴饮一口。六角纱灯摆在他身前,透出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照见难得能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惆怅。
    真是违和。
    郑桑想假装没看到人绕过去,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
    被发现了。
    如此,她便不能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郑桑只得朝他欠身道安,“徵公子。”
    他挑眉轻笑,有点喝多了的轻浮,“你怎么在这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有缘了。
    “我荷包丢了,找到这里,无意扰公子喝酒,我先走了。”
    “荷包,是这个吗?”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物件,招呼都不打一句,直接朝郑桑扔去。
    郑桑也没来得及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手里还提着灯,手忙脚乱去接,却连东西的边角都没碰到。那物直接砸到她额头上,她“啊”了一声,东西应声落到她怀里。
    一边传来秦徵朗朗的笑声。
    郑桑捂着额头,看了看手中,确实是她丢的荷包,上面绣着莲子荷花,也不计较他看她笑话的事,感谢道:“多谢公子。”
    “不用,”他的笑意慢慢消退了,又饮了一口酒,冲自己面前的灯撅了撅下巴,“拿这个走吧。”
    他竟然还会怜香惜玉?郑桑对他有点改观了,不过只是一点。
    郑桑并不客气,过去取灯。经过秦徵身边时,礼貌性地关怀了一句:“公子在对月思人吗,如何一脸惆怅?”
    她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太冷漠,随口一问。秦徵回答没什么也好,说起自己的心思也罢,郑桑下句就准备告辞。而他偏偏选了第三种答复,让郑桑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答复。
    秦徵瞥了她一眼,语态轻慢,“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郑桑又一次见识到了此人的不近人情,心中怀揣的那一点点感激瞬间烟消云散,唯余愠怒。
    俄而,她意识到古怪。若只是待人接物冷淡,这种态度未免太冲了,何况是男人对一个不相熟而又美貌的女人。
    他对她有恶意,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恶意。
    郑桑收起旁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虚心请教:“我哪里……惹到公子了吗?”
    “没有。”秦徵老神在在回答,脸上的笑容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他补充道:“我只是不喜心思深沉、表里不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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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思深沉、表里不一。
    秦徵连用两个词形容她,两个这样的词。
    他果然和咸城其他人一样,瞧不起她。可他凭什么瞧不起她,他的出身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一个乡野村夫。
    郑桑脸色难看,冷嘲热讽:“我与公子前后没说过十句话,公子这么评价一个姑娘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是儒学那一套,秦徵向来是不屑做的。这个女人,对自己真的一点认知也没有,他看她装娴静都觉得累。明明气得跳脚,还要帮他说好话,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吧。
    “呵——”秦徵不禁笑出声,绘声绘色开始讲,“郑娘子眼界开阔,属心之人也非凡人。娘子眼中,公卿世家,不过尔尔,至权至贵,唯有一人。我家道衰落,那么好的机会还不懂珍惜,不敢与他们比肩,自然不值得郑娘子费心思。只是徵敢问,郑娘子择婿,如何笃定公子衍是太子人选?”
    郑桑一开始觉得秦徵的话没头没脑,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不正是她那天和潇潇说的话吗?
    “你跟踪我,偷听我讲话!”郑桑脸色发白,觉得后怕。她竟遇到这样的登徒浪子,觊觎她的美貌,尾随她。
    “……”秦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谁跟踪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郑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惹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转而反应过来不好。秦徵听到了她私底下和潇潇说的话,知道她接近公子衍的居心。
    又或者恶意揣测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不怀好意,所以说她心口不一。若这些话传出去,她的声名就全毁了。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郑桑低头,酝酿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中已经蓄了两滴泪,在眼眶打转,“我母亲出身低微,嫡母也对我不好,连带着别人都瞧不起我,甚至家中下人都能对我恶语相加……”
    哭哭啼啼,絮絮诉苦,叫人心软。秦徵以往最没有耐心看这个,现在却觉得好玩,打趣道:“你每天要喝很多水吧?”
    “什么?”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她眼泪要憋回去了。
    “不然眼泪怎么说来就来?”
    “……”这个男人,心是铁石做的吗,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亏她刚才还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郑桑嘴角抽搐,还要维持脸上的苦相,抹干眼泪,继续委屈说道:“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出嫁的,我就是想嫁个好人家,过得好一些,这样也有错吗?”
    “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在秦徵眼中,这无异于一个笑话。
    他拉上郑桑就走,连灯也没拿。
    喝了酒的男人,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放开我!”郑桑满心惊惧,拼命挣扎,自是无果。
    没走多远,他们绕到不知何处,秦徵指着前面。
    郑桑看到来往的仆人,有抱稻草的,有提水的,还有牵马的。
    原是养马处。
    郑桑不解,“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他转性要教她了?她可不乐意学了。
    “那边,”秦徵转手指向不远的灯火通明处,“觥筹交错。他们,大晚上还要担心一匹马吃得好不好,因为明天我们这些公子王孙还要骑。你身上遍着绫罗,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觉得和他们比起来,你过得不好?”
    “他们出生如此,怎能和我比?”
    “那你出生就是庶女,为什么要想改变?”
    郑桑哑口,觉得秦徵是诡辩,顺着他的话只会落入他的言语陷阱,一把甩开秦徵的手,有些气恼,“我思变是我的事,我难道拦着他们进取了?你这样悲天悯人,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大庇天下寒士?和我一个弱女子说算什么本事,难道于事有济?”
    “我会的。”他轻说,而又坚定,然后向着月光的方向离去,只留给郑桑一道黑黢黢的背影。
    这人大概是醉了,加之心情不好,被她撞上。
    晦气!
    郑桑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背过身,朝着与秦徵相反的方向离开。
    才迈开腿,宴会那边猛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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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那种宴会达到高潮处的欢呼,而是一种慌乱的呐喊。
    秦徵、郑桑二人双双望向宴会方向。郑桑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问秦徵:“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知道。
    秦徵没有分出丝毫目光给郑桑,也没有回答,只是凭借直觉,往宴会那边冲去。秦徵才做出反应,一群黑衣人从暗处冒出来,手里拿着刀兵,把秦徵、郑桑二人围了起来。
    这可是王家围猎之所,怎么会有这种打扮的人?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郑桑,不用多想也知道大事不妙,他们在月光下发亮的剑刃就够让人胆寒了。
    郑桑碎步挪到秦徵身后,下意识扯住秦徵衣袖边角,颤着声音问:“这些是什么人……啊——”
    话音未落,黑衣人挥着武器靠了过来。情急之下,秦徵单手擒住一人,夺过一柄长剑,用以防卫。
    虽有武器可以傍身,可对面人多势众,郑桑还一个劲黏在他身边,一边尖叫一边扯他袖子,秦徵根本伸展不开。
    秦徵越来越烦躁,冲郑桑吼了一句:“别拉着我!”
    郑桑早已被刀光剑影吓得六神无主,不仅拽得更紧,还吼了回去:“不要!”
    秦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护在郑桑面前,边挡边退。
    正在秦徵疲于应对时,他听到不远处一声马嘶,正朝他奔来。
    那匹倔马!
    秦徵眼睛一亮,当即握住郑桑的腕子,左右挥剑冲出几人的包围。
    他们狂奔到马前,秦徵强硬地扯开了郑桑的手,骑上了马。
    郑桑愣在原地。
    她不会骑马,是真的不会,她只是个累赘,他要扔下她了。
    郑桑感觉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耳后是就要追上来的黑衣人,又一次感觉到无助与无力。
    今日大概就是她的死期,与圆月做伴。
    他把她留在这里,他也休想跑!
    郑桑正要试图拽住秦徵的衣角,秦徵朝她伸出了手。
    “手!”他喊道,用力抓住她的腕子,顺势把她拉上马,比推开时更不容拒绝。
    他或许不怜香惜玉,但是真的悲天悯人。
    也不知道奔驰了多久,黑衣人已经被他们甩了老远,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到。郑桑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五感渐渐回笼。
    头发早已颠散,被风胡乱吹到脸上,还有风干眼泪的冰凉。
    原来她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要去哪儿?”郑桑问。
    “不知道。”秦徵眉头紧皱,只想有多远跑多远,被追上就麻烦了,带着郑桑就更麻烦了。
    向北还是向南,反正不是向西,因为月亮不在头顶。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竟看到了几家灯火。
    “你看!”郑桑激动地指着前面那户人家,心喜今夜有着落了,又沮丧摇头,“可我们没有凭证,今夜难道只能露宿荒野?”
    秦国有律法,留宿旅人要有官府凭证,否则与奸人同罪,当年的商君就是因此无处可去被逮的。
    秦徵却不以为意,下马去敲门。
    郑桑坐在马上,觉得秦徵八成要碰壁,又有那么两成暗暗希望这家主人能可怜可怜他们。
    只见秦徵与主人家说了一会儿话,便过来扶她下马,说:“好了,我们今晚可以住这儿了。”
    这是郑桑第一次骑马,就这么激烈,虽然有秦徵一直在后面扶着她,郑桑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疼,尤其是大腿。
    郑桑扶着秦徵一瘸一拐进屋,目送上年纪的女主人离开,觉得不可思议,轻声问秦徵:“你怎么说动他们的?”
    秦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看了一眼。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户籍书?”郑桑震惊。
    秦徵不想费力和她说,只调侃道:“没这东西你今晚就真要露天席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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