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这句话后,谢浔潇洒转身,风度翩翩地离开了裴玄霜的卧房,徒留裴玄霜与一个中了蛊毒的少年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一夜之后,裴玄霜用实际行动给了谢浔一个答复。
    她命人找来了几味不常见的药材,另要了一个瓮来,瓮里养了金蝉、蝎子、蜘蛛、蟾蜍等物,埋入桃树下,七日后取出,所剩之虫,即为蛊虫。
    蛊虫养成后,裴玄霜亲自持刀从谢浔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以至亲血肉为引,以蛊虫为饵,生生将李沛桓所中之蛊,逼出体外。
    裴玄霜下刀下得狠,谢浔骨肉分离,却是一声不吭。萧瑾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龇牙咧嘴,唉声叹气,不停抱怨裴玄霜下手太狠,不留情面。
    汤药入腹,半日后,李沛桓终是清醒了过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光洁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问谢浔:“舅父,你救了我?”
    谢浔按着血淋淋的纱布,对着苏醒过来的李沛桓微微一笑:“桓儿,你醒了?”
    他指着被烧成的一团灰烬的蛊虫:“就是那个东西害了你,别怕,舅父已经把它焚毁了。”
    李沛桓却不看蛊虫,只盯着谢浔的左臂问:“舅父,你受伤了?”
    谢浔愣了愣,这才发现按着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随意换了块纱布按上,道:“小伤而已,无需挂怀。桓儿,你先回房休息,待你身体恢复完全,咱们再从长计议。”
    “可是舅父,你流了许多血。”李沛桓挣扎着来到谢浔身前,跪地,“舅父,你可是为桓儿受了伤?”
    谢浔摇了摇头,正欲答话,一旁的萧瑾成道:“非也,非也,你舅舅是为了感情受的伤,太子殿下,你快回房休息吧,你舅舅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呢。”
    李沛桓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便去看坐在谢浔身旁的裴玄霜。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几分敌意。
    “你是谁?”李沛桓一脸阴郁地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裴玄霜同样在看李沛桓的眼睛。
    那漆黑深邃的眼珠,阴鸷尊贵的气质,简直和谢浔如出一辙。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裴玄霜凉凉道。
    谢浔微微一凛,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送回房,转过脸来望着裴玄霜道:“今日?你身体这般虚弱,何不在府上养上几天,待中秋过了再走。”
    “咳咳。”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立刻轻咳提醒,“拂然,今日便是中秋佳节了,你这么说,不是撵人嘛。”
    谢浔一顿,这才发觉自己糊涂得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他淡然一笑,蓦地将声音抬高了些:“那便过了今日再走,中秋分别,总归是不大吉利。”
    裴玄霜手肘支在炕桌上,勉强撑着自己虚弱乏力的身体:“谢浔,你又要出尔反尔了是吗?别忘了,你可是用谢家祖先起誓的。”
    谢浔斜眸看她,面上露出了久违的,桀骜不羁的冷笑:“害怕了?”他塌了腰,也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别怕,谢某并非出尔反尔,谢某是真心为玄霜姑娘好。”
    “我没事。”裴玄霜直视着谢浔,“请谢侯爷履行承诺。”
    谢浔默了默。
    明明已经决定了放手,可真正放手时,心里仍是那般的不甘不愿。
    他垂眸看了看裴玄霜亲手剜出来的伤口,讥诮地道:“亲手救回仇人的亲人,心中是不是很懊悔?”
    裴玄霜目光一闪。
    “谢侯爷,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到其他人救太子,你既然找上了我,不就是想给你我一个解脱吗?”
    冰凉薄情的话语冰锥子似的刺进谢浔的耳中。
    “你真是聪明。”他苦笑着感慨,“本侯常常想,你若笨一点,就一点,你我二人是否就能有个完美结局。”
    “不会的。”裴玄霜嗓音清清,目光坚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浔按着伤口的手一颤,眼中好像下了一场雪。
    萧瑾成冷眼旁观,连连皱眉。
    “玄霜姑娘,要我说,你何必太过执着呢?”他忍不住出口相劝,“我直觉拂然贤弟为了你改变良多,你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凉凉看向儒雅清隽的萧瑾成:“既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请萧公子放轻羽离开,许她与她未婚夫团聚。”
    转着玉箫浅笑连连的萧瑾成僵了脸。
    “好了,不必说了。”谢浔遽然之间变了脸色,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霜,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下人很快备下了纸笔,谢浔笔走龙蛇,飞快写下一封休书。
    他将休书甩给裴玄霜:“看看吧,可还满意。”
    裴玄霜当真打开休书看了看,也只有在读懂了休书上的每一行字后她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原来,这大半年,她一直以谢浔妾室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
    真是好沉重的一副枷锁,如今枷锁已除,她真的好轻松。
    “还有呢?”她焦灼地盯着谢浔,急着要回师父的骨灰。
    谢浔盯着她看了好久,赌气般将一个锦盒扔给了她。
    他低着头,紧闭着双眼道:“这里是一百万两银票和一块金牌,有这块金牌在,九州十国任你逍遥,比什么路引文牒好用多了。”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裴玄霜隐隐有些着急,“谢浔,我师父的骨灰呢?”
    谢浔睁开双眸,幽幽望了裴玄霜一眼道:“你就这么急?片刻功夫都不能忍耐?”
    裴玄霜咬紧牙关,生怕心中所愿再次化为乌有:“谢侯爷。”她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哀求,“请你把我师父的骨灰还给我。”
    谢浔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的眼睛,亮了。
    在他身边,她死。
    离开他,她活。
    她的选择,就是这么的清楚干脆。
    “笑一笑。”谢浔轻佻地道,“笑一笑,我便让你如愿。”
    裴玄霜面上一僵,望着谢浔的眸子里渐渐布满寒气。
    她若结了一层冰霜的荼蘼花,虽然冰冷,却依旧美得动人心弦。
    再没人比她适合白色,她的人,她的人,当真与霜雪一样,洁白透明,冷硬绝情。
    “笑不出来便算了,不必勉强。”谢浔唤进蓝枫,“把东西拿过来。”
    蓝枫二话不说,立刻将刻着双鹤抱月的,一树值百金的碧松崖骨灰盒放在了炕桌上。
    裴玄霜手一抖,立刻将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她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既有了离开的希望,定按照师父的嘱咐,将他送回北夷,寻一清净处,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师父……”裴玄霜闭上眼,任泪水一滴滴滚下,“师父,徒儿带你回家。”
    谢浔垂眸望着动情哭泣的裴玄霜,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更痛了。
    泪水打湿了裴玄霜雪白的衣袖,她拂去泪珠,对着站在谢浔身后的蓝枫道:“蓝左使,请你好好对待婉心。”
    蓝枫一怔,郑重而不失温柔地道:“裴姨……裴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对婉心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看向候在珠帘外的秋月。
    秋月会意,立刻将裴玄霜的包袱送了过来:“主子,你真的要走吗?”秋月红着眼,“主子,奴才舍不得你。”
    裴玄霜摸了摸秋月的脸,笑道:“分别的话早已说过,今日,便不说了。别伤心,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还会见面的。”
    便打开包袱,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至于谢浔给她的东西,她只留下了一封休书。
    收拾妥当后,裴玄霜虚软起身,便是要离开。
    “要走了?”宛若忍受着凌迟之苦的谢浔抬眼看她,“此一别,永不再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裴玄霜走下炕阶,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的手臂仍往外淌着血,浸透了衣衫,染红了他的眼。
    “没有吗?”他不信、不甘,“一句也没有吗?”
    裴玄霜绵软无力的双足一顿,瞟了谢浔殷红的手臂一眼,道:“我若说没有,你还会让我走吗?”
    谢浔后脊瀑出一层冷汗,脑中天旋地转,如遭万蚁吞噬。
    “滚!”失去意识前,他呕心抽肠地咆哮。
    作者有话说:
    第058章 三年
    三年后, 中秋。
    秋风大作,锋都大营内桴鼓相应。
    校场内,两名身穿铠甲的少年将士手握长|枪, 纵马疾驰,激战正酣。围观将士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为两名小将加油鼓劲。
    忽地,银甲小将调转枪头, 刺向对方马腹, 黑甲小将见机不妙, 持枪去挡,结果银甲小将竟是虚晃一枪, 趁着黑甲小将挡枪之际飞身而起, 一手按着马鞍, 一手扬着长枪, 将黑甲小将飞脚踹了出去。
    随着黑甲小将狼狈坠地,一场比试有了结果。
    众将士吹哨子鼓掌,看着银甲小将飞身下马, 兴致冲冲地冲上了瞭望台。
    “舅父!”银甲小将褪去铠甲, 一脸兴奋地道,“您看到了吗?我刚刚赢啦!”
    一袭华贵玄袍的谢浔踞坐在地,闻得小将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道:“桓儿,你来了。”
    李沛桓呆呆地看了谢浔一会儿, 自觉收起了面上兴奋的表情。
    “舅父。”他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谢浔身边,“今天是中秋节, 您不回侯府陪伴曾外祖母吗?”
    谢浔笑笑, 无动于衷地转过脸来, 看向泛起晚霞的天空。
    李沛桓扁着嘴角垂了眼,便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他的舅父在想念那个女人。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舅父虽然没再提过那个女人,但阖府上下皆知,舅父心里始终对那个女人放心不下。
    比如他见不得其他女子穿白衣,在花园里种满了荼蘼花,将蓝左使岳丈一家赏了又赏,更重要的是,自那女子离开之后,舅父再也没过过中秋节。
    明明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因为那个女人,生生令他生出了清明节一般的哀伤与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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