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厢房里, 婉君姑娘的确没有露面。这处厢房外是一处小花园。常永出去后,齐鸢便摘了帷帽, 推开窗户往下看。
    夜色深重, 后花园里景物昏蒙,轮廓模糊,但草木的清香气味仍旧被风送到鼻端, 齐鸢深吸了两口气, 微微阖眼。等睁开眼时,语调已经带了笑:“晚烟楼的头牌名不虚传啊!”
    谢兰庭默然站在他的身后, 一身月色圆领锦炮, 玉面冷素, 背着手一言不发。
    齐鸢调侃完转过身来, 冲谢兰庭含笑颔首, 待要说话时,又猛得愣住了。
    谢兰庭的右侧眉骨上赫然有一道粗而短的伤口。
    上次俩人谈话是在深夜,齐鸢只跟谢兰庭说了几句话, 却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他的脸。他怎么会受伤?
    到嘴边的调侃一下被吓地无影无踪,齐鸢皱眉, 盯着那道口子看:“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谢兰庭的目光一跳,偏开脸,声音有些闷:“前些天,不小心。”
    “怎么会伤在脸上?”
    齐鸢难以置信,好在他仔细看了眼, 发现那伤口的血痂已经快要掉落,只是周围有没散开的淤青, 看着有些可怖而已。
    谢兰庭武艺高强, 寻常人近不了他的身, 平时磕碰也不至于破相。齐鸢也没听说最近有战事发生,怎么看这伤口都觉得蹊跷。
    他心里疑惑。谢兰庭看他一眼,几步走到窗前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齐公子是嫌我破了相,担不起头牌的名声了?”
    齐鸢看他不想说,又往他的眉骨上看了眼,轻轻叹了口气,坐到桌前安静下来。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俩人各自坐着沉默不语。
    谢兰庭抬眼去看齐鸢,见他只安静下去,似乎对着自己无话可说,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横冲直撞。
    他先是气齐鸢,这人既不接受自己,却又在看懂自己的期待后,立刻找了过来。等过来之后,又不做表示,仅仅叫了一壶酒便在这安静等着,好似永远不会主动说什么,连求和都不肯。
    气完齐鸢又气自己,明明白白被人拒绝了,还不放心对方,听孟厂说北方今年是大寒之年,就忍不住操心人家的冷暖,送衣送饭。刚刚听说他来了晚烟楼,自己明明还别扭着,却仍是一刻都等不得,主动找了过来。
    这会儿冷静下来,谢兰庭也觉自己这样挺没意思,神色冷淡道:“齐公子今天是想见婉君?那可得等着了。婉君现在正在见客。”
    “无妨。”齐鸢道,“我入京以来,处处仰赖婉君姑娘帮忙,的确是该来道声谢。只不过今晚过来,不是为了她。”
    谢兰庭默了默:“那是为了谁?”
    “……你觉得呢?”齐鸢抬眼看他,随后提着酒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往前一推:“承蒙公子雅爱,齐鸢今晚备酒以待,是想听公子一个答复。”
    “……”
    这话是谢兰庭说过的,当初在山庄上,谢兰庭为了诛杀匪贼救下齐鸢,故意假扮声伎。也正因此节,他结识了李暄,安排了后面的事情。
    齐鸢现在原话奉还,显然另有深意。
    谢兰庭对齐鸢的心思能猜到几分,他知道对方一是借此告诉自己他已经见到了李暄和忠远伯,知道了自己在幕后的安排。
    二来……谢兰庭的注意力移到齐鸢穿的狐皮袄上,目光一跳。
    他轻挑了下眉,试探地看向齐鸢,又觉得难以置信,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你想要什么答复?”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仍有一丝期待游鱼般在心头扫了下尾。
    齐鸢抿了抿嘴,耳尖已经浮起一片薄红。只是他的神色仍旧淡定,从容地看着谢兰庭:“那天你说的话可当真?”
    谢兰庭:“哪一句?”
    齐鸢:“若太子成事,你愿做个能臣辅佐其右,不生贰心。”
    “……”
    谢兰庭怔住,深深地望进齐鸢的眼睛里。齐鸢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清澈澄明,这会儿格外认真地看着他:“这句话可当真?”
    心头的那丝期待被冷水浇透,谢兰庭撇开脸,过了会儿“嗯”了一声,“当真。”
    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觉自己十分可笑:“你要是不放心,我发个誓也行。”
    “那倒不必。”齐鸢笑道,“你既然说了,我当然会信。”
    谢兰庭摇摇头:“兵不厌诈,你既然担心我的立场,又何必给我信任。万一我出尔反尔,毁你大业怎么办?”
    他说到这也察觉自己语气不对,顿了顿,放下酒杯:“你进京就是为了这个吗,想早日让太子稳固储君之位?”
    “是。”
    “我明白了。”谢兰庭点点头,沉默半晌,站了起来,“那祝你得偿所愿。”
    齐鸢看他神色隐隐有着怒气,这会儿突然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太子殿下才入京的吧?”
    谢兰庭回过头:“这不是你说的?”
    齐鸢张了张嘴,那些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启齿,可他也清楚,如果这次不说明白,谢兰庭要误会大了。
    “我这次进京是想设法稳固东宫的储君之位。”齐鸢拉住谢兰庭的袖子,缓了缓,笑道,“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
    谢兰庭疑惑地回头,望了过来。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齐鸢起身走到谢兰庭的面前,“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跟你有丝毫的隔阂和不快。既然你愿意辅佐太子,那我便设法进京,以助太子早日登基。”
    “是因为……你视我为知己?”
    谢兰庭多智近妖,又有副谪仙般的容貌,向来是个傲世轻物,不染烟尘的人。可这会儿他看向齐鸢的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委屈。
    齐鸢心知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再回想自己那些被深埋在心底不敢萌发的念头,一时触动,内心软和了几分。
    “如果是拿你当知己,那我何不去效仿吴之陆抗,晋之羊祜,二人临敌相拒,却也互相引为知己,敦睦交谊……”
    齐鸢抬头,静静地看了谢兰庭一会儿,轻声道,“能跟喜欢的人彼此心悦,表露情思,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我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多舛之人,也能有这份运气。但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只能想办法,让我们离得近一点……”不要互为敌手,彼此提防。
    谢兰庭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压抑许久的期待和欣喜冲破牢笼,却又因来得太突然,让人难以置信。他脑子里嗡鸣一声,怔愣地看着齐鸢。
    齐鸢一面笑笑,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眉骨上的伤口。
    谢兰庭呼吸凝滞一瞬,就见齐鸢收手,顺势抓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在他的唇上飞快的亲了亲。
    一切发生的太快,谢兰庭不及反应,齐鸢已经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动作利落,脸上却早已浮满霞色,目光躲闪着看向窗外的风景。
    谢兰庭的神智终于从巨大的惊喜中挣脱出来,缓缓归位。
    他的眼睫颤了颤,哑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齐鸢顿了顿,抬头看他时,谢兰庭已经欺身过来,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低下头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激烈的吻。
    齐鸢下意识地抓住谢兰庭的衣服,随后发觉谢兰庭的身子竟微微发着抖。他心下吃惊,但仍是微微张嘴,任由谢兰庭贪婪且强势的攻城略地。
    不知过了多久,分开时,齐鸢眼前阵阵发晕,唇舌都已经麻木了。
    他靠着谢兰庭缓了好一会儿,心下暗暗慨叹,自己一直诵习圣贤书,不问风流事,刚刚亲那一下不过是本能的冲动,根本没想过原来还有这么多动作细节。
    以后若是再进一步……那自己可得提前修习一下了。
    齐鸢好胜心起。谢兰庭却不知道他的盘算,拥着他低声笑道:“怪不得圣贤书上,要我们寡欲清心,戒骄戒色。现在看来,果然是凡心一动津难咽,撇却从前清净心了……”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鸢的脸,“这是真的吧?这不是一场绮梦幻想吧?”
    齐鸢摇摇头,又看着他:“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完全看不出?”
    他虽然极力掩饰,但俩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他对谢兰庭的信任依赖,因何进所吃的那些有的没的飞醋……谢兰庭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果然,谢兰庭并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谁让你一而再的拒绝我。原本有些把握的,也被你打击没了。”
    齐鸢又笑。俩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拥着彼此。
    过了会儿,齐鸢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跟人打架了吗?”
    “没有,”谢兰庭顿了顿,才答,“被我义父砸的。”
    第113章
    齐鸢从来没在谢兰庭面前问起过蔡贤。
    他知道对谢兰庭来说, 蔡贤不止是权倾朝野的内相,更是抚养谢兰庭长大, 极尽呵护和宠爱, 为谢兰庭铺路,又护他名声的养父。
    以前俩人关系似远非近,齐鸢便尽量避免问起蔡贤。现在他们互通了情意, 这些问题便不得不面对了。
    “这次他是真气狠了, ”谢兰庭道,“这些年我经常惹他生气, 但还没挨过打。小时候我犯了错, 他就当着我的面怒斥下人。我知道那些道理是讲给我的听的, 心里便记住了。他待下人很凶, 蔡府常有被打杀的家丁奴婢。但从不动我身边的人, 谢府从管家到厨子再到我身边的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后送过去的……”
    蔡贤对谢兰庭极尽宠爱,却又界限分明地将两府人员划分开, 所以这些年谢兰庭身边的人也都渐渐成了他自己的心腹。蔡贤对此心知肚明,至于谢兰庭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必然察觉了一部分,但他仍是视而不见,纵容着谢兰庭折腾。
    唯独这次……他实实在在惹怒了蔡贤。
    半月前,这位义父将手边的铜尺猛掷向谢兰庭,谢兰庭不闪不避, 挨了一下,眉骨上当即见了血。
    齐鸢抬着手心疼地摸了摸:“你怎么惹他了?”
    谢兰庭淡淡一笑:“我让人给太子送了份礼物。”
    齐鸢:“……”
    “太子并非仁厚良善之人, 身边又有两位能臣相助, 这些年不过是看自己羽翼未满, 刀锋不利,所以隐忍不发罢了。现在他已经借筹款赈灾的事情养了声望。你父亲一回京,兵部尚书暗中通敌的事情也必然会暴露。二皇子跟兵部尚书来往密切,皇帝便是查不出什么,也会心生猜疑……对太子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齐鸢道:“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会借着此事在圣上面前博个仁厚的名声。”
    谢兰庭笑了下:“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齐鸢好奇:“你送他什么了?”
    “一封奏折,弹劾他与武王相从过密,有不臣之心。”
    “……”
    “做帝王的,如果到这个份上还要软弱自欺,没有点杀伐决断,那也不必指望了。我还不如早点把你绑走,自立山头。”谢兰庭道,“但我没想到你会来。你见文池可是为了献策?”
    齐鸢点了点头:“我建议让太子逼宫。”
    谢兰庭:“逼宫??”
    “圣上在乎帝权,无论如何都会留着二皇子制衡太子,太子跟二皇子争下去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金陵异动便是在一次试探。咳,还有你……”
    几方势力或明或暗,暂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这平衡的基点只有四个字——名正言顺。
    二皇子要让太子被废,而皇宫一乱,楚王便能“进京勤王”……
    若太子能出其不意先登大位,掌握兵权。其他人失了先机,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举兵了。
    齐鸢说到这笑起来,“说起来,多亏了是你出马平定金陵,那队兵马应是楚王的精锐吧?楚王在那边暗中布置了这么久,这次出击必然是带着野心的,结果被你两面夹击,折损严重,偏偏朝中还没什么动静。他这次一击不成,心里约莫失了把握,估计要缩回头再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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