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担心王荆的那两千户士兵的安置,还曾怂恿他反,定也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他点头应道,“嗯,是赵涛那狗贼。”
    果然,他是要回临安弑君谋反。
    一个家族连去了五人,怎么可能是意外,而能让堂堂国公府几乎家破人亡的,只有那么一人,芸娘之前听青玉说起来时,便隐隐猜到了其中定有隐情,那时候多半是当故事在听,即便成了亲,也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只觉一切都清晰了,也离自己更近了,她身在了其中,仇恨已然压在了自己身子,她胸腔不由也燃起了一股恨意。
    恨那个从小让他失去父母,从天堂坠入地狱之人。
    若无此场劫难,他该是临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份尊贵,凭他的聪明睿智,如今定是人人心中的少年英雄,却因背负着血海深仇,忍辱负重,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奸臣’。
    她也听青玉说了,当年还是阿舅救了圣上的命,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纵然他是圣上又如何,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君主,实乃昏君,他说的没错,此仇不得不报。
    果州固然是她心中的夙愿,但要她在他为难之际,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做不到。
    半月前她拉着他,一心想要带他走出林子,想他活下来,肩膀被树藤勒破,脚底被磨出了水泡,绝望时她也曾哭过,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如今,她同样不会放弃。
    她不会拖他后腿,她可以帮他。
    芸娘知道他是不想牵连自己,可她十分愿意被他牵连,她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是郎君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是国公府的少奶奶,郎君要造反,我又怎能独善其中,即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只有自己参与了才甘心,到时,无论成功失败我都认。”
    她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神色,铁了心地道,“我能骑马,也能提刀,手中王荆的两千户士兵,我都带上,郎君也不用再劝我去果州了,我同郎君一道回临安,等替阿舅阿婆、姑姑叔叔们报了仇,我再带郎君去果州也不迟。”
    自从成亲之后,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就因为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便要拿自己的命,赌上自己的所有吗。
    他前一刻才认为她很聪慧,如今又觉得她太傻了。
    傻得让人心疼,内心也几乎崩塌得不成样,恨不得一口答应她,不想让她这一番真情实意,白白地浪费了。
    他的理智被蛊惑了片刻,猛然醒来,仍然摇头,叫起了她的闺名,“宁宁,相信为夫,不会有事。”
    他给她喂起了定心丸,“你放心,我自有成算,没认识你之前,我便已在筹谋了,朝中的那些臣子,并非白救,时候一到,我都会将恩情一一地讨回来,像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名望极高,门下的学生遍布各地,其中不凡有本事大的人,还有兵部尚书,对朝廷粮草的管控,兵器制作等,都有经验,况且还有明春堂,三十八名副堂主,每一个提出来,都能为将,这两年,明春堂扩展得很快,堂下已有了一万多人马,内有接应,外有兵马,论实力,我不一定就输给他赵涛。”
    她听他说得如此具细,内心稍稍地安稳了下来。
    他继续道,“再说我这’奸臣’的身份并非白当,形势不对,我先取了他人头,君主都没了,底下的人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狂妄,她终于不再慌了,但到底还是担心,半信半疑地问,“郎君有几成把握?”
    他实话道,”先前有五成,如今有九成。”
    先前他若从鄂州出发,不走江陵这一趟,直接回山,带兵攻下临安,到了半路,他回京的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以他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先做好防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也是五万雄兵,他的胜算只有五成。
    如今不一样,他脑子里的冲动被她一番游山玩水,慢慢地消磨,最终还是按计划来到了江陵,找到了张治。
    有了张治在,皇帝一心对付他,不会对自己生出怀疑,也不会设防。
    届时他回京,继续做他的御史台大夫,中秋夜人流大,借此让人将明春堂的人大批放进临安,从里反向进攻,五万雄兵关在门外,来一招关门打狗,只需攻破禁军,取了皇帝的人头,便一切都结束了。
    江山无主,他占取临安,拿回属于他裴家的节度使,让一切回到原地,从头开始。
    他将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说给了她,毫无保留。
    本以为她总也放心让自己回去了,她却眼睛一亮,“郎君有九成把握,那加上我,是不是就有十成了?”
    她听王叔叔说了,两千户士兵,是父亲留下来的精兵,在战场上曾所向披靡,杀敌无数,比起明春堂的人更有经验,要是进了城,定能攻破禁兵。
    若有王荆的相助,胜算自然会提高,与他而言如虎添翼,自然乐意。
    但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依仗,他断然不能用。
    她能如此轻松,三番两次地要将人马送给他,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两千户兵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本想让她回到果州,留一个惊喜,如今也没必要了,他告诉了她,“你外祖父还活着。”
    她的父母早已替她布下了后路,留下遗愿让她去果州替他外祖父上坟,实则是想让她早些离开临安,得到顾老将军的庇佑。
    芸娘一脸惊愕。
    父亲和母亲还在世时,外祖父便走了,因病而去,走的时候,父亲正值在战场上,她年纪尚小,母亲一人回的果州,去了一月才回来,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神色一片哀痛,一瞧就知道是伤心过度,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郎君怎么知道。”他莫不是为了哄自己去果州,骗她的?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这样的事他怎会同她玩笑,解释道,“那日范大人让我带你去果州找他,怕你沉不住气露出端倪,坏了顾老将军的计划,一直没告诉你。”
    他这般说,便是真的了。
    外祖父还活着……
    芸娘愣了愣,顾家自从外祖父去后,整个顾家几乎也跟着消声灭迹。
    顾家原本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继承了顾家的血性,自小喜欢舞刀弄枪,长大后跟着祖父驻守在边疆,上阵杀敌。可刀枪不长眼,二十岁那年,便在同北国人的一场战争中牺牲,只剩下一个身子单薄,患有腿疾的二舅舅。
    母亲在的那会儿,二舅舅还会让人带信来临安,告之其近况,母亲一走,信也断了,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表哥寄来的,给她留了一处宅子的名儿,邀请她有机会了,回果州去骑马。
    这回她出来,便是打算照着地儿寻过去,去外祖父坟前,了了母亲临走时交代的遗言。
    如今既然人没死,自然也不用再上香。
    芸娘缓过神来面上才开始有了喜悦,本身亲人就不多,如今知道还活着一个,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没高兴多久,神色又生出了几分悲哀,感叹道,“这活生生的人,愣是一个个被逼得要假死,见不得光,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不回自己,要说他皇帝没什么本事吧,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阳光雨露,仿佛都由他做主,他一个不乐意,不准人吸气儿了,谁就得消失;可要说他厉害,又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死还魂,活得好好的,还在寻着机会同他报仇呢。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他要得知这些’死’去的人都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指不定一气之下,吐血身亡了,多省事儿……”
    她本身不是什么恶人,可这一刻,是真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皇帝就能断气,最好来个横祸,走路摔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吃饭被噎死,喝水被呛死云云之类,总之不想让他善终。
    但常言道祸害千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裴安以为告诉了她顾老将军还活着的消息,她定会兴奋,先去果州见人,结果她感叹出这一番话后,神色忽而轻松地道,“既然外祖父还活着,我就更不用着急去果州了,郎君也不必再寻旁的里头来说服我,我也不是那等子遇事缩头的人,你要么一道带我回去,要么一同跟着我去果州。”
    她也不想同他讲那些大道理了,摆出一副死缠难打的态度。
    一向乖巧的人胡搅蛮缠起来,还真叫人无法应付,裴安说了这么半天,一门心思想要她知难而退,谁知又被她绕了出来,还是要跟着他回临安。
    本该头疼,心底竟莫名生出了隐隐的欢喜来,她是将他记挂在了心里,才会这般舍不得吧。
    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拒绝她了。
    真要带她回临安,似乎也不是不无可能,抛去那些理智,不去计较结果,疯狂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内心一旦松了个口子,先前的一切打算,也跟着瞬间土崩瓦解。
    大不了,他再计划得周全一些,谨慎一些,想个法子不让她露面,换个身份,换身衣裳让她跟在他身边。
    她见他面上开始松动,眼珠子瞪得亮堂堂的,继续攻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什么都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来,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紧张严肃的大事,被她提高了一个层面来说,突然就渺小了起来,如同天地这般大,有人死有人生,再过百来千年,谁还记得如今发生的事情,但两人的生命有限,分开一日,就会少在一起一日……
    他不得不承认,她善会蛊惑人心。
    他别过头,不去看她那双勾人心智的眼睛,最后挣扎道,“你容我再想想,你要跟着,一切都得重新谋划。”
    “行。”她意愿得逞,高兴地抱住他胳膊,声音明朗清脆,“郎君慢慢谋划,不着急。”
    他又才歪头去看她,那脸上的笑容着实迷人心窍,什么都想依着她。
    要不就这么算了,他自私一回又如何……
    —
    芸娘这头是谋划好了,知州姜大人那边已经急得乱窜。
    姜夫人坐在榻上,看他走来走去,眼睛都花了,“你能不能坐下来,别晃了。”
    “我能坐得住才行!”姜大人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办法留人,嘴角都快磨起了泡,转头看向姜夫人,急病乱投医,“你想到法子没?”
    姜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才说话,“你在我跟前转了这半天,终于想起问我了。”
    裴安明日就要带张治走了,姜大人没功夫听她卖关子,上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茶盏,“有办法你就快些说,你忍心看我急成这样。”
    姜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觉得裴安是什么人?”
    皇帝派来的亲信,自然是皇帝的人,姜大人起初听王荆说,裴大人是自己人,让他大可放心,可如今这一番交手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眉头一拧,“那日我已经探过了他的口风,人家安于现状,无心这天下。”
    即便是有私心,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他的心在临安,掀起内斗。
    姜夫人一笑,“你们男人只想干大事,从不去揣摩细节,不就是留他两日,来时他可是晚了足足半月,沿路各个城池,几乎都光顾过了,你认为以他裴大人的性子,他会卖这么多面子?”
    姜大人一愣,灵光忽然一闪,眼睛瞬间便亮开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临安的传言你也该听过,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公认的才子佳人,就算没听过,你长了一双眼睛也能瞧得出来,裴大人对你是什么脸色,对芸娘又是什么脸色,心里还没个数?”姜夫人一副得意劲儿,学王婆卖起了瓜,“咱芸娘自小就长得标志,别说临安,放眼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姿色,哪个男子不喜欢。咱们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多半是靠脑子想,喜欢做梦,而男人要是爱起女人来,命都能不要。”
    那日见了一回,她便知道,裴大人早晚要栽在芸娘身上,两人已是夫妻,芸娘的事,他还能躲得过?
    姜大人担心裴大人带走张治,姜夫人担心的却是裴安带走芸娘。
    她要是回了临安,自己怎么同顾娘子和顾老将军交代。
    “裴安一走,你也别指望芸娘能去果州,当年顾娘子为了嫁给王二爷,那劲头你忘了?”
    姜大人怎可能忘,可谓是惊天动地,偷鸡摸狗,自己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被顾家娘子拖去当过脚蹬爬院墙,非要给王二爷点颜色看看,刚爬上去,便被王夫人带着人堵在了那,顾娘子吓破了胆儿,脚下踩空,底下一堆人跟着她倒成一片,他垫在最底下,头磕到了石头,长了好大一个包,几日才消。
    但他看王家三娘子温温婉婉,完全不像当年的顾娘子。
    “张治不能被裴安带去临安,芸娘更不能。”姜夫人脸色慢慢地凝重,转身同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备些江陵的吃食,待会儿我给裴少夫人带过去。”
    —
    一个上午,芸娘同裴安都呆在了屋子里,谋划着如何拿下临安,如何弑君。
    裴安虽一直没给她准话,但不拒绝,她就当他是默认了,每一步都将自个儿也计划在了里面,积极地出谋划策。
    夫妻俩一道使起力来,突然没那么沉重,一股子的轻松劲儿,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谋逆造反。
    下午裴安才出去,安排明日出发的事宜。
    裴安前脚走,后脚姜夫人进来,带了江陵的特色菜肴,故作不知裴安明儿要出发的消息,笑着同芸娘道,“知道满满喜欢吃甜食,这些都是江陵有名的小点,你先尝尝,不过这包回来的东西,肯定没现成的好吃,你要是喜欢,明儿我带你去酒楼再吃。”
    “多谢姨母,这些已经够了。”芸娘想起明儿要走,抬头打算道别,“姨……”
    “姨母明儿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姜夫人突然凑了过来,神秘地一笑,道,“你还记得闪电不?”
    芸娘愣了愣,“闪电?”
    姜夫人点头,“当年你母亲和你被关在院子里,闪电没人照料,你祖母偷偷地让人送来了江陵,让我帮忙养在王家老宅,原本你来就能见到,可惜被你姨夫临时派出去,接人去了,明儿才能回来……”
    闪电当初被祖母收缴,她还以为凶多吉少了,不成想还活着。
    那不仅是母亲的坐骑,也是她骑过的第一匹马,陪伴着自己长大,如同亲人无异,怎么也得见上一回。
    明儿……明儿再等一日,也来得及。
    —
    姜夫人去了一趟芸娘那儿回来,当日晚上裴安便知会知府姜大人,明日再停留一日,后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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