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仁轻轻摇了摇头。
    就见门口那俩官员把金子往怀里一揣,将陈璟往外推去:“什么你的珊瑚树,那是赵大人的。快走,区区一个商行老板,我们大人还不放在眼里。”
    眼看又要被搡出门外,陈璟心一沉,扒在门缝上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就听到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一股大力拍回墙上,宁长风单手按着门板,颇为熟稔地朝里边打招呼:“赵大人,久仰大名,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只手按着门板,那两个壮年官员任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分毫了。
    赵怀仁被容衍驳了面子,正喝着闷酒,闻言眼皮往上一掀:“你谁?”
    宁长风:“陇西营第三十二旗旗长宁长风,奉命押解贪污军资一案要犯入京,各位见笑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怀仁才拿正眼珠子瞧人,只是那眼神不友善罢了。
    军资贪污一案在朝里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差点将他远驻西北的儿子赵阳一并拉下马,若不是这段时日他拼命回旋,这会被押解入京的恐怕就是他那儿子了。
    而这一切,全都是面前这个小小旗长挑起来的。
    只一瞬,赵怀仁就收敛了眼底的杀意,摆手示意那两个官员退开:“既是宁旗长的朋友,那珊瑚树你便拿走吧。”
    他看向陈璟,脸上挂起长者的笑容,仿佛方才默许示意驱赶陈璟、独吞宝贝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所托之事并非本官不帮你办,只是如今绣衣局奉皇上之命把管宫廷内外,容首领不让你进,那便是进了,也要横着出来的,懂么?”
    陈璟收了内力,接过包着珊瑚树的包袱,神情委顿地应是。
    赵怀仁这才看向宁长风,语气堪称温和:“宁旗长年纪轻轻便立此大功,想来皇上一定重重有赏,老夫也是佩服得很哪,来了就别走了——留下喝口酒热热身。”
    宁长风轻轻推了一把面露颓然的陈璟,在他耳边迅速报了一个地址和人名:“让他来接孩子。”
    随后关上了门。
    容衍再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残羹冷炙被撤走,筵席又新摆了一桌,赵氏一党喝得七扭八歪,宁长风一脚踩在椅子上,正和不知第几位拼酒。
    喝不完的酒液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洇进里衣,桌前地上已被扔了一堆酒壶。
    饶是如此,他另一只手还牢牢牵着景泰蓝。
    见到容衍,景泰蓝满脸的焦虑才骤然缓解,拼命朝他使眼色,阻止这场莫名其妙的酒局。
    他才飞了个眼色,就听得满是喧嚣酒气的雅间内诡异地静了一静。官员们默默放下手中杯,更有甚者偷偷吐出了口中酒。
    容衍方才是甩袖离开的,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去而复返……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人太冷太独,虽不推拒这些官员们的宴会邀请,但有他在的地方,场子总是热闹不起来。
    久而久之,私下的喝酒玩乐便不找他了。
    赵怀仁搁下酒杯,站起身看向容衍,语带疑惑:“这是——”
    容衍的目光从在座的人身上一扫扫过,最终落在提着酒壶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宁长风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你的事我答应了。”
    “他我也一并带走,做事做绝,斩草除根最好,你觉得呢?”
    赵怀仁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到喝得五荤三素,七颠八倒的宁长风身上,突然抚掌大笑:“好!不愧是容首领,你办事老夫放心,那就——静候佳音。”
    容衍颔首,于是赵怀仁带着官员们陆陆续续离开。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最终满室人空,陷入一片寂静。
    容衍绕开一片狼藉的桌面,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拦住。
    景泰蓝像头小兽般护在宁长风面前,冲着容衍恶狠狠地威胁:“不准伤害我阿爹!”
    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容衍要斩草除根。
    哼,在更衣间时就不该一时心软!
    景泰蓝的大眼睛里泛起一层红,瞪着容衍的眼神害怕又倔强。
    容衍弯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唔。”景泰蓝呼痛地捂住额头,还不忘从手指头缝隙里瞪人。
    容衍语气中含了笑意:“叫声阿父,我便不害他。”
    景泰蓝将信将疑地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几趟,最终抿了抿唇,别扭地叫了一声阿父。
    容衍轻轻一声:“嗯。”
    这时,门口有人叫了一声“主人”,是穿常服赶来的落十七。
    景泰蓝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正在支额假寐的宁长风,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朝容衍亮了亮藏在小靴子里的匕首:“我就在门口守着,要是阿爹有事,我就杀了我自己,让你无论有什么计划都尽数落空。”
    容衍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雅间内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宁长风身上,顺着他露出的半张硬朗的侧脸轮廓细细描绘。
    “那个小疯子为了你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拨开宁长风额前一点碎发,视线描摹过他的眉眼,半晌苦笑道:“景家人生下来就都是疯子,你啊——”
    未尽之言被他湮没在唇齿中。
    这时,宁长风支着额头的手一错,脑袋差点砸在桌面上,被容衍的手掌托住了。
    宁长风抬头,被酒气熏过的双眼难得带上些迷茫,他目光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到容衍,神情立刻变得兴奋,好兄弟般揽过他的肩膀就往身边带。
    “这个还没倒?来,继续喝!”
    话音刚落容衍手里就被塞进一个酒壶,宁长风单手执壶,隔空虚虚和他碰了碰壶,仰头喝下,眨眼半壶四季春便见了底。
    “喝呀!”宁长风目光灼灼地催促。
    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结痂的、没结痂的伤口发痒发麻,他本不该多饮酒的,但在那样热烈而期盼的眼神中,容衍只轻轻笑了笑,执壶与他碰杯。
    “叮”一声脆响,他仰脖将整壶酒液一饮而尽。
    “爽快!再来!”宁长风接过空壶,又塞给他一壶新的。
    一壶接一壶,一壶接一壶……
    直到日薄西山,远远的长街上打起了更,宁长风才将空壶往地上一甩,踩着满地的酒壶就要出门找店家再上酒,被容衍拖了回来。
    他从后环绕住宁长风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哄道:“夜深了,店家要打烊了。”
    宁长风半眯着一双醉眼:“你骗我,外头灯笼还亮着呢。”
    容衍:“十七。”
    片刻,飞仙楼的烛火尽数熄灭,几个闲客也离开了。
    容衍:“你看,灯灭了。再不走店家要赶人了。”
    他半扶半抱,总算是将宁长风哄进了马车,一直盯着的景泰蓝见状便往马车里钻,被容衍拎了出来。
    “回你院里睡。”
    他将景泰蓝交到十七手里,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却対上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睛。
    宁长风坐在马车里,眼底的失望深不可及。
    “就连不会喝酒也是骗我的。”
    “容衍,你嘴里可有半句实话?”
    第52章
    容衍静了一静,上了马车,屈身坐在他右侧。
    时值深夜,外头静得只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车厢内两人一言不发,宁长风死死盯着右手边闭目养神了一路的容衍,突然越过他去掀车帘。
    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宁长风磨牙,扭头与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容衍对视:“怎么,不继续装睡了?”
    容衍的眼睫极细微地颤了颤,吐出口的字句却强硬:“不准下去。”
    宁长风挪开眼,手腕一错便挣脱他的钳制,躬身就要往外跳。
    这时容衍飞扑上前,卡着他的肩膀将其整个人往后拖,车厢内狭窄,宁长风施展不开,一时只听见接连几声碰撞声,车厢整个摇晃不已,几乎要侧翻了去。
    十七叫停马车,低声询问:“主人?”
    马车里的动静这才静了静,须臾后传出容衍气息不稳的声音:“继续走。”
    马车又辘辘而行。
    车厢内。
    宁长风后腰咯着暖凳,一只手被压在暖凳上,另一只手被死死攥着,容衍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衣裳下的大腿紧紧相贴。
    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还是在鹿鸣山上的那些时光,两人毫无芥蒂,相拥而眠。
    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放开!”他挣动无果,黑暗中的眼眶隐隐发红。
    容衍气息不稳地喘了喘,垂下的额头在他肩上抵磨,方才宁长风的挣扎太过激烈,他险些制不住,最后不得已手脚并用才将人压住了。
    饶是如此,才压下去的长生蛊又开始作俑,激得他心脏骤缩,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发抖。
    “别下去,有埋伏。”他嘴唇贴着宁长风肩上粗糙的布料,低声提醒道。
    果然挣扎的力道变小了,直至安静。
    容衍心下觉得异样,微微抬起头看向他,车窗外的月光洒下,他对上一双看似平静的双眼。
    那双印象中沉稳坚定的眼睛,此刻却含着几分冷漠几分讥嘲,他说:“容衍,是你隐瞒在先,不告而别在后,现在又凭什么管我?”
    容衍心神一颤,被宁长风寻了空挡立时将他掀翻,后背撞在马车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唔。”痛吟溢出唇齿,又被他咽了回去。
    宁长风即将跨出马车的脚步一顿,回身定定地望着蜷缩在矮凳边的人影。
    车厢内弥漫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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