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落起来,心底的怅惘渐渐浓重。
    南枝见他走进来, 却立在那儿也不说话, 心底有些疑惑, 暂且搁下了手中正在翻看的账本, 抬头唤他:“侯爷?”
    齐敬堂回过神来。是了, 这次他回来, 她在未唤过他公子,而只是疏离地唤他候爷。
    齐敬堂勉强笑笑,坐下来,想接她手上的账本问她:“怎么这么晚还要看,府上的事可繁重?你若嫌累,交给底下的人便是了,别累着自个儿。”
    “无事,并不会累。我也是从园子里散了步回来,一时闲暇才拿起来看的。”南枝答到。
    齐敬堂只点头,听她提起在园子里消食的事,想问她却问不出口。又盼着她能同自己提一句去见了沈知章的事,然而没有。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另起了话头问她:“这些日子住的可还习惯?这几日朝廷战事吃紧,有些忙,若有事便派丫鬟来知会我一声,你若偶尔想回县主府一趟,也是无妨的。”
    南枝思绪正在账本上,瞧见厨房柴火这进项似乎有些对不上,只应了声,低头继续翻看着账页。
    齐敬堂还想再说什么,然而那些他还想真正说的话,却好像都超出了他们如今的关系,她或许会厌烦,又或许会觉得他在干涉,反而会将她推远,便只道:“我回书房看些公务,你早些睡觉。”
    他说完不等南枝回答,便起身离开了。
    南枝抬首看向他,恰巧见他背着光,高大的身影显出几分落寞来。
    只是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瞧见一旁多了只木盒子,小小的,窄而长,做工很是精巧,该是他留下来的。
    她走过去打开,匣里头是一对明晃晃的绿宝石流苏簪。流苏上嵌了无数的细小碎细小宝石,五彩斑斓的,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
    齐敬堂出了屋子,在园子里吹了会儿风才重新回到书房,只是瞧见门口立着一个人,像是正在等自己,远远的便凭着那身影辨认出来,正是沈知章。
    他走过去脸色算不上太好:“有事?”
    沈知章见他面色不愉却也不惧,只问:“候爷可有空?我带了盏酒来,咱们温一壶。”
    酒很快便被温好,沈知章执壶给二人各到了一盏。
    齐敬堂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直接了当道:“你夜里见她了。”
    沈知章也不惶然、也将被杯中的酒水饮尽:“是,说了几句话,我后来又和若茗在园里逛了几圈,瞧见了您的身影。想来当时说了什么,侯爷也都该知道了。”
    齐敬堂自顾自又倒了一盏:“你若真为她好,便不该去见。”
    “从前不见时,侯爷忌讳。如今见了面说几句,侯爷还是忌讳。”
    齐敬堂不说话了,他其实也知道是自己小心眼,可只要想想,在他们不曾相识的岁月里,他曾心仪于另一个男人,心眼便就变小了起来。
    “我猜侯爷,还未获佳人芳心。”沈知章笑笑,他平日里温和惯了,难得说出这样挑衅的话语。
    齐敬堂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很有压迫感:“你喝醉了。”
    “那为何侯爷就是放不下当年的事?非要拿那些不值一提的旧事为难自己,也为难南枝。侯爷可知今夜,我与南枝相见,便是若茗促成的,她信我,知道我如今身心都在他们娘俩身上,便也早早的便放下了。我如今敢同侯爷说这些,也是因为知道侯爷如今待南枝是真的好,区别只在底气而已。”
    齐敬堂长长舒一口气,与他碰了杯盏:“其实我还是谢你的,当年她那样难,你曾陪在她身边,可厌恶你,也是真的。”
    沈知章透过窗游看着外头那一轮模糊的月,也想起那段家族没落、微弱尘泥的日子:“是,她当年吃了许多的苦。”
    他讲起旧事来:“那时我还寄居在三房,一日读书到夜半,有些饿,便去了厨房里,想着讨点吃食裹腹,却见厨房里有个女孩儿借着灶炉里的火光。捧着一只有些破旧残缺的茶壶,反反复复一步一步练着斟茶的动作,每一次,都是那样专注而认真,像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事。”
    “我便驻足看了一会儿,待进去,她见了我有些仓惶地将茶壶往身后掩了掩,唤了声表公子,我说了来这儿的缘由,她便利落地净了手,将晚膳剩下的笼包替我热了几个,又拿食盒装下递与我。我那时看过太多奴仆的冷脸,感念她的殷勤,便指正了几个她方才斟茶的动作。”
    “她认真听完,眼睛亮晶晶的,小脸也是微红,同我道谢。后来我再见她,她也被调到五公子身边伺候。我才知道,她是唯一一个从厨房提拔上来的姑娘。再之后,她被人设计,差点被四公子强要,我正巧碰见,便将她救下,也就是从那时熟络起来……”
    齐敬堂静静的听着,没有再打断他的话。只是半眯着眼,瞧着窗外薄薄的雾气,从他的话语中想象着她那时的模样。日子清苦,却也积极坚韧,认真的抓住每一次可以活得更好的机会,他眼眸中霎时间充满着柔软。
    “那时候我们像在淤泥里一起挣扎的小草,便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后来,我对她便起了些情意,也察觉出五公子对她的喜爱以及三夫人对她的不喜。便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同三夫人将她讨要过来,也免她少吃些苦头,不必夹在五公子和三夫人之间为难。只是那时候我母亲……”沈知章顿了顿,却还是讲了出来,“那时候先侯爷没了,大房式微,二房蠢蠢欲动,母亲那时尚有姿容,想着攀上二老爷,却被二夫人察觉,当场抓获。闹到了三房里,三夫人脸上挂不住,使得我与小妹在三房的日子越发艰难。”
    “不过短短的几日的功夫,南枝便被老夫人要了过去,可也正因为此,她也有了在老夫人跟前说上话的机会,我们一家才不至于被赶出府去。再后来的事侯爷便知道了,阴差阳错的,好像总也差了那么一点,我与她终究欠了点缘分。我再与她提起要讨要她的话,她却拒绝了,只说当我是哥哥一般,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意。”
    “其实我知道,她只是不愿再牵连我。后来她被送到侯爷身边,便更加忌讳。只是后来直到有一次,她见若茗始终心仪我,便也规劝我两句,替若茗说几句话,那时我便知道,她早已放下了。那时我便劝自己该放下了,后来清月就出了事,她总觉得当初我帮了她,觉得亏欠于我,其实我又何尝不觉得亏欠……”
    “我说这些,便是想将从前摊开来与侯爷讲清楚,这个心结总不能一直横亘在那里,侯爷说是与不是?”
    齐敬堂来到了正房这边,见屋里灯还亮着,他推开门走进去,见南枝散着发坐在妆奁前,已是要睡下的模样,转过头来瞧见自己,还有些惊讶。
    她站起身,将衣襟拢了拢:“以为您要在书房歇的。”
    齐敬堂却走得近一些,看着她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羞辱的话,想起那日午后将她压在长案上……想抬手向从前那样,碰碰她微凉的脸颊,然而终究没有,只是看着他对她道:“南枝,对不起。”
    南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句,抿了抿唇,只问:“您要在这儿歇吗?”
    齐敬堂点了头。
    直到夜半听到她呼吸平稳起来,齐敬堂才坐到床沿处,抚抚她散乱的发丝。
    只是门却突然被敲响。
    门外传来圆石的声音,有些急:“侯爷!边关生变!陛下让您即刻入宫商议!”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知晓(一更)
    齐敬堂自宫里回来的时候, 天边已露出些微白。
    他先回了书房,换掉了已被雾气浸的冷湿的官服,而后牵挂着南枝, 又往正院去了。
    他推门的动静很轻,然而南枝还是醒了。她也几乎是半宿没睡, 见他回来便撩开帐子问他:“要打仗了吗?”
    齐敬堂提壶给自己灌了口冷茶, 闻言安慰道:“这场战事迟早要起, 朝廷也早有准备。所以不必担心。”
    南枝却不信他轻描淡写的说辞, 皇帝将他半夜叫进了宫, 定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见他闭口不谈, 她还是敏感的捕捉到了:“和北戎有关, 是吗?”
    齐敬堂见瞒不住, 点头:“北戎回去便和鞑靼结成了联盟,突然袭击北境,边塞告急。不过也算不上是什么措手不及的事, 朝廷早就做了准备。”
    “你要出征吗?什么时候?”南枝语气里多了丝忧虑。
    “半个月以后吧。”他搁下手中的茶盏, “待粮草一备齐,便会出发。”
    南枝心里起了愧疚,此事到底因自己而起,若不是他为了自己执意破坏了和亲,即便朝廷和北戎的合约缔结不成,也不会倒戈相向。她拢起细眉, 看向他:“侯爷需要我做什么吗?”
    很多, 齐敬堂想。
    虽然这场战事他早已料到, 也有所绸缪, 可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 谁也说不准。
    他需要的, 是她作为妻子对丈夫出征的担忧和不舍,他需要一个拥抱,一个离别前的拥吻,或是场放纵的、酣畅淋漓的交.缠。他更想要的,还是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答应永远留下的承诺。这样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遍体鳞伤,他哪舍得不回来。
    可是这一切,不该出于她的愧疚和感激,因此只道:“保护好自己,让我无后顾之忧。”
    南枝好似被这句话烫了一下,她不敢看他灼然的目光,垂下眼来,他待她的好,她不是瞧不见,可是如今的他对比旧时,总让她有种不真实之感,让她不敢深信,也不敢放下戒备的心来,只含糊道:“那我等您回来,我既答应了做您三年的妻子,便会守好这座府邸。”
    齐敬堂闻听她又提起三年,心底又叹一口气,想这一去战场,短则半载,多则数载,短短三年,还留给他多长时间呢?
    他也不解衣衫,走到小榻旁,只道:“天快亮了,再睡一会吧。”语气里有些颓唐。
    ***
    自那夜起,齐敬堂变得更加忙碌,整兵、练兵,时常五六日也回不来府里一趟,偶尔与南枝碰面也是在妹妹那里。
    却说齐若茗这里最近有些闹情绪,因着沈知章在江西的任期还有几个月,要到年后才能调回来。此次回京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三载不曾回来,便索性为这婚宴,请了探亲假,如今马上就回去。
    而齐若茗有了身孕,来时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如今知道了,陆家人的意思都是要他留在京中,左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这一路颠簸,怕她身子受不住。
    而齐若茗却觉得胎象稳妥,执意想陪丈夫回江西。
    因此大夫人一连几日都将南枝拉来当说客。齐敬堂偶尔回府也得忍着脾气来劝两句,偶尔压不住脾性,便要训斥上。每每呆不上一会儿,便被大夫人撵走。
    若说齐敬堂恼火,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一方面气恼妹妹明明也是当娘的人了,却还有些不知轻重。当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出征在即,好不容易趁着闲暇回趟府,想着和南枝单独相处一会儿,哪知却尽数被妹妹霸占着。
    好在在几人的连番劝说之下,齐若茗终于松了口,但提出仍然要将丈夫送出保定府才算。大夫人便也答应了。
    这日上午齐敬堂早早的便从军营里回来,这些日子军队粮草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着钦天监择定吉日,大军便开拔。想着妹妹的事已解决,便有些神清气爽,来到正房,想找南枝说会话,却不意愿扑了个空。
    待问了圆石,才知道去大国寺上香去了。一时心愿落空,脸色难免不好。又有些苦闷,想着自己就要出征,南枝却仍旧待他如往常一般,仍旧不亲热。
    圆石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好,忙补充道:“说是往寺里求平安符的。”
    他出征在即,这平安福是为谁求的,自然不言而喻。齐敬堂心里舒畅些,一连几日心情都不错,一有空闲便会来南枝这坐一会儿。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她平安福送给自己。
    直到为妹妹送行之日,齐敬堂见那一排长长的车队,又是医者,又是侍女的。大夫人在忙前忙后的为女儿拾掇着,这般兴师动众的。齐敬堂的脸色就算不上好,南枝瞧见了,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齐敬堂的脸色才稍缓和些。
    见大夫人一嘱咐完了女儿,南枝才走上前,从袖中取出平安符,交到若茗手上:“我特意去寺里替你和孩子求的。路上稳当些,早早回来。你大哥出征在即,莫让他记挂你。”
    齐若茗点头应,很快行李都装点好。南枝等人站在原地,看着车队远去。
    一转身见齐敬堂正盯着自己瞧,瞳仁黑黝黝的,唇线也绷得有些直,他开口:“我明日要出征。”
    南枝点头:“您昨日说过了。”她以为他还要嘱咐自己什么,仰脸看向他,等着他后面的话。
    孰料齐敬堂,却只是盯看了她一会儿,一言未发,一转身就走了。
    南枝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转头看向丁香,丁香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南枝一路走回去,心里虽然仍然疑惑着,却很快便有便有婆子来问她府中的杂事,南枝一时便抛去了脑后。
    待到了晚膳后,南枝在园子里散步消食,听丁香打听来的小蝶的情况:“奴婢这几日找了几个婆子问过了,说是当年小蝶姐姐后来到了公子身边伺候。也就是去年,小蝶姐姐有了心仪的人家。侯爷便赏了她一份嫁妆,便嫁出去了。听婆子说对方还算不错,家里本开了家不大的药铺,是小蝶姐姐上街采买时,两人看对了眼。后来侯爷也照拂了几分,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听到小蝶没有因当年自己逃跑的事受牵连,南枝算是放下了一段心事,又问丁香:“那紫苏姐姐呢?这些年府里可有她的消息?”
    丁香摇摇头:“我问过了,说是紫苏姐姐嫁的早,这几年也很少往府里来往。只听隐约听说好像去年里,不知因着何事,特意从乡里赶回来一趟,之后没待几日便又走了。婆子们说那时见她,丰盈了几分,气色也好,比起在府里也不差什么,后来再倒是没消息了......”
    南枝正走着,觉察到身前有个人影走来,她见是圆石,这是要出府办什么事,怕耽搁了他,只朝他点了点头。
    圆石瞧见了南枝,也行了礼,唤了句:“夫人。”接着便冷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
    只是走了几步却回转回来,重新叫住了南枝,见南枝回头,他又道:“夫人可有事?奴才可否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南枝应下,以为是要同自己叙些旧,从前他们一起在齐敬堂身边伺候,虽分属内外院,但圆石对她一直还是照顾,她一直顾念着,便问道:“圆石,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圆石却看向南枝:“夫人挂念小蝶,也挂念紫苏姑娘,也肯问我一句。可夫人为何从来不问侯爷这些年过得好与不好?”
    南枝一愣,垂下眼来,沉默半晌,问他:“那他过得好吗?”
    圆石这些天本就有些怨气,直截了当道:“不好,很是不好。侯爷背后的伤夫人瞧见过吗?夫人可知,当年侯爷差点死在那场大火里。”
    “当年夫人金蝉脱壳,却故意留着罗袖这个线索引侯爷去查。侯爷以为那是您,生怕您被瑞王灭口,连日连夜的快马追寻。哪知终于找寻到了踪迹,那客栈却起了一场大火,侯爷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我们谁拦都拦不住。奴才跑进去的时候,火海一片。恰巧见房梁断裂往下砸,往侯爷背脊上砸去……奴才将侯爷救出来的时候,他已人事不省。后来他才醒过来,第一件事问的还是您,他不顾伤势,在皑皑的白雪里,废墟里找您的尸骸,却发现了属于您的首饰。可他还是不敢信,仍要去找,后来一连病了好几场......”
    南枝一步步往回走,眼前千树万景的都都扭曲起来。随着一滴泪坠下,风刮在脸上有种清晰的疼,耳畔仿佛还是圆石的话。
    “那几年侯爷总是夜里惊悸,喊着您的名字。也时常将自己关进木樨阁,一关就是一整夜。后来侯爷还在京郊的山上,给您立了坟茔,又烧了您的卖身契,说是要放您自由。”
    “奴才说了这么多,就是想问您,您心中可有侯爷,哪怕半分?从前侯爷即便做了什么错事,如今也该够了。若你心中还有些侯爷,肯记挂着他,为何记得去山寺替三小姐求平安福,却忘了给要出征的丈夫求?您可知,侯爷为此空欢喜了几日?”
    好似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刀子一般剜在她心口,容不得她逃避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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