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第十六阁弟子童照辛,是个沉迷炼器、专心研究傀儡,连和自己同期入参道堂上过三年课的同门都不认得,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也根本不屑的炼器师。虽然我和他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偶尔帮他一把,试验一下他新做的傀儡,还没到让他连我喜欢谁都能发现的地步。”他语气平淡,“这样的童师弟,居然能一眼看出我喜欢沈如晚?”
    他每说出一句,童照辛的脸色便苍白下去一点,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我原本以为,你针对沈如晚,是因为当初你一时失误操纵着傀儡进了如意阁柳家,我代你去求取,这才被扣上污名、万里追杀,于是你心里愧疚,想为我做点什么。”曲不询心平气和地说,“可方才我才有了另一个猜想。”
    他顿了一下,轻叹一声,“当初在山谷中,操纵着傀儡见到沈如晚一剑破云而来的,除了我,还有你。”
    童照辛这个傀儡的真正主人,当然也能看见傀儡所见的影像——本来就是童照辛请他去实验傀儡的,童照辛自己当然也要参与。
    曲不询心绪复杂地望了童照辛一眼。
    他只是没想过,他自己会在那时对沈如晚一见钟情,童照辛难道就一定不会吗?
    所以童照辛这样平生鲜少留意他人情绪的人居然是唯一看出他当年情窦的那个人,所以童照辛总能察觉他对沈如晚那种自己也未解的留意,因为童照辛本来就在关注沈如晚,只是不知怎么的,童照辛把这心思藏起来,宁愿长孙寒和沈如晚在一起。
    也正因如此,在长孙寒死后,童照辛对他有愧也有悔,对沈如晚不免爱恨交织。
    “童师弟,你实话说——”曲不询神色淡淡地看着童照辛,“你其实喜欢她,是吧?”
    第104章 终日梦为鱼(五)
    童照辛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你, 你……长孙师兄?”他干涩地说,“是你吗?”
    曲不询没回答是或不是。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在参道堂, 明明资质不算差, 可每次考核都排中后, 因为你只对炼器感兴趣,连修为都不在乎, 以至于三年参道堂期满都没引气入体、踏入修士门关。”他平淡地说, “你在同期中并不出挑,想去第十六阁需要炼制出一个品质上佳的法器, 你实力不足、缺了一样灵材,于是在坊市上求购,无人响应。”
    那样灵材不算珍贵, 但很难获得, 有实力的修士往往不愿意为它浪费时间,而童照辛也没有那么多灵石专门请人去取。他本身性格并不算讨喜, 又沉迷炼器,眼光极高、在炼器上的天赋也极高, 故而还有些自命不凡, 自然也没什么朋友。
    若非长孙寒正巧顺路,看见他写着求购的牌子,帮他带了一份,还不知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长孙寒行止疏阔,为人也克己自持,童照辛对他服膺, 慢慢有了些交情, 童照辛又请他帮忙实验傀儡, 这才有了后来的阴差阳错。
    除了长孙寒和童照辛自己,谁也说不出这么多。
    童照辛忽而失声。
    他一瞬间竟像是无地自容,涨红着脸,急切地说,“长孙师兄,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争!”
    曲不询一怔,倒没想到童照辛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我,我确实对她有绮念。”童照辛艰涩地说,“但我从来没想过别的,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也不指望有哪个女修看得上我,后来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心里也是释然服气的,我真心祝福你们在一起。可我没想到你和她会……”
    可他真没想过、指望过吗?
    若一点也没有,也不会频频去留意她了。
    “师兄,我就知道你们总会在一起的。”童照辛低声说,“我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不敢和师兄相争。”
    曲不询缄默不语。
    “童师弟,你这就想错了。”他语气平缓,晏然沉声,字字落地,“你不是和我争,也不必说不敢和我争这样的话。”
    沈如晚喜欢长孙寒就是喜欢,喜欢童照辛也全凭她心意,若是都不喜欢,难道就非得在他们俩之间选?
    童照辛说这样的话,曲不询只觉荒唐。
    “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他语气断然,不留一点余地,“倘若她选择了你或旁人,那是她的选择,我也绝无二话。”
    童照辛愣怔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原来你和她想的是一样的。”他低声说,“我也是后来……被她找上门打了一顿,这才想明白。从前我对你心怀愧疚,不免有些迁怒于她,又按捺不住绮念,爱恨难辨,现在想来,实在可笑极了。”
    曲不询听童照辛这么说,不知怎么的想:幸好他把沈如晚先支走了,否则听见这话,指不定多糟心。
    若童照辛只是为他而不平,故而对她心怀恨意也就罢了,这般管不住自己反倒迁怒她的心思,他听着都不得劲。
    “你是对我愧疚,所以迁怒她?”曲不询问他,“因为那个误入柳家的傀儡?”
    童照辛沉默,点了点头。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去了柳家后,事情会变成那样。我在静室里待了半个月,出来后蓬山上下都在传你堕魔叛门,杀了柳家的人,可只有我知道你是去取傀儡的。”他低声说,“我去给你解释,质问给你下缉凶令的人,可是没用。”
    那时长孙寒在宗门内声望之高,称得上是一呼百应,骤然发下缉凶令,谁也不服,去宗门闹了好几次,可最后还是被弹压了下来。
    “后来有传言说,宁听澜派了沈如晚去追拿你,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放下心了,我想你既然喜欢她,多少有过些表示,她应当不会对你下狠手。可我没想到她竟然半点不留情,这才怒不可遏。”童照辛说着,笑了笑,有点自嘲,“不过今日见到你,我才明白是我误会了。”
    曲不询挑眉。
    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童照辛便以为当初是沈如晚和他联手瞒天过海——也对,寻常人想不到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就连邵元康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真正知道长孙寒心口挨了一剑、确定他已死在归墟下的,只有沈如晚一个人。
    “所以你后来改了性子,终于把钱财和力量看在了眼里,靠着炼器投效了宁听澜?”曲不询意味莫名。
    其实他也还未确定那个让童照辛炼制镜匣的人就是宁听澜,不过是随口诈一下罢了。
    “怎么可能?宁听澜是害你的元凶,我已愧对你,怎么可能投效宁听澜?”童照辛想也没想就否定,“我听说你身死道销的传言后,一心想着靠炼器出人头地、掌握力量,查明当时发生的事,接了不少生意。大约就在我有了一定名气后,有人来试探我卖不卖傀儡。”
    “长孙师兄,我一向没什么朋友,沉溺于炼器,当初执迷于傀儡的时候,也只因要请你帮忙试验而叫你知道了这东西。再往后,就没告诉过旁人。”童照辛郑重地说,“这时有人来问我卖不卖傀儡,一定是柳家背后的人!”
    只有柳家、长孙寒和童照辛知道这事的起源在于傀儡,也只有柳家背后的人有可能来试探他卖不卖傀儡。
    “那时我也有点名气了,再不是从前什么都不屑不懂的愣头青,沉住气对那人说,我是待价而沽,若要买我的傀儡,必须得是他的主子亲自来见我。那人以为我是想找个靠山,回去说了,最后来见我的,就是宁听澜。”
    人总会成长的,童照辛终归也懂了些人情世故,明白既然见到了宁听澜,若不投效,便只有死路一条。
    “还多亏我那几年对来求我炼器的人来者不拒,传出了我贪财的名声,他们信了我。”童照辛低声说,“又或者没完全信,但需要我的炼器天赋,总之这些年里但凡有什么极难炼制的法器法宝都交给我来做。”
    曲不询不作声地看着童照辛。
    他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宁听澜都让你炼制了什么?”
    童照辛零零散散说了许多法器,最后顿了一下,“还有一具傀儡,和一个能容纳神识、元灵的镜匣。”
    曲不询追问,“这些年里,从你这里一共流传出去了几个傀儡?”
    童照辛很确定地说,“只有宁听澜那一个。”
    曲不询微微皱眉。
    如果童照辛只给出去一个傀儡,那么邬梦笔留在东仪岛的那个傀儡又是从哪来的?难道是从宁听澜手里得来的?
    若真是从宁听澜那里得来的,那么这两者的关系就有待商榷了。
    保不准邬梦笔和宁听澜也是一伙的。
    “那个傀儡,和之前的傀儡一样吗?”他缓缓问。
    童照辛摇摇头,“新做的自然比原来的要好,宁听澜要求我做出的傀儡,能以一滴血幻化出本尊形容气息,还要能行动如常、甚至简单御使法器,相当于把从前两种御使法合而为一了。”
    “还有就是,新傀儡的面容,和旧的那个不一样。”
    曲不询神色微微一凝。
    新旧傀儡面容不一样……那他们当时在东仪岛上见到的那个傀儡是旧的?
    就是他遇见沈如晚时用的那个傀儡,也是他去如意阁柳家求取、最终害他被追杀的那个傀儡。
    那个傀儡竟落到邬梦笔手里?
    竟不是宁听澜手里?
    柳家背后到底是邬梦笔还是宁听澜?还是说两者都参与了?
    曲不询紧紧皱眉。
    “还有那个镜匣,很特别,宁听澜当初给我的就是个成品,里面收纳了元灵,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元灵。他让我试着仿一个出来。”童照辛说,“镜匣的手法很奇特,不像是神州常见的任何一脉炼器手法,我从没见过。”
    曲不询沉吟不语。
    良久,他微微颔首,“童师弟,你有心了,多谢。”
    童照辛苦涩笑了一下。
    “长孙师兄,”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下——符老走了,十年前的事了。”
    曲不询一怔。
    他当然知道童照辛说的“符老”是谁。
    长孙寒是被遗落在蓬山下的弃婴,被敬贤堂的老修士们抚养长大后自然而然地入了蓬山,符老是其中照顾他最多的那一位。
    他很久没说话。
    “葬在哪里了?”他声音微微嘶哑,简短地问。
    童照辛轻声说,“火化后,就在蓬山后的冢山上。”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曲不询的神色,“后来有一次,我去祭拜符老,看见沈如晚站在符老墓前祭拜,问过守墓人,听说她时常来这里。”
    也正是那次之后,童照辛心头那股邪门的戾气,终究是散了。
    他又哪来的资格去迁怒?哪来的资格肖想?
    从头到尾,他都是个不讨喜,也不相关的路人。
    “长孙师兄,你方才说,倘若她选择了旁人,你也绝无二话……”童照辛犹疑了许久,没忍住,“你真能接受吗?”
    曲不询到了门口,回望一眼。
    “能啊。”他语气淡淡的,朝童照辛笑了一笑,殊无笑意,竟有种森森然之感,“她怎么选,我都接受。”
    “大不了再想办法把她夺回来便是。”
    “她变心一次,我就蛮缠她一次,到她不变为止。”
    童照辛惊诧地看着曲不询,似是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一向克己自持的长孙寒口中说出来。
    以长孙寒的骄傲,只有你若无心我便休,何至于——
    “以后别叫我长孙师兄了。”
    曲不询踏出小院,没有回头,“长孙寒早就死了。”
    *
    从童照辛的院子里出来后,陈献和楚瑶光一直在偷偷观察沈如晚的神色。
    任谁都能看出来,曲不询打发他们出来,是不想叫沈如晚听见他和童照辛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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