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养心殿,张怀便将方才不好说的话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头不疼,身子也不热,说是胸口堵得慌,把脉倒也如常,就是不想吃饭,不想见人。”张怀掰着手指,细细说起刚才听太皇太后“病症”说了一遍。
    “不吃饭……也不想见人……又堵……你可开了什么汤药?拿给朕看看!”玄烨这一听,似是病得不轻啊!皇玛嬷年纪大了,身体可开不得玩笑。
    “微臣没开药,这病开药也医不得。”张怀最是耿直,直接将手一摊。
    “你胡言乱语什么?难道说皇玛嬷她药石无医了?”玄烨一听这话,也急了,疾步走到张怀面前,就要扯他的领子。
    张怀见状,便干脆跪下磕了个头,直接挑明了。
    太皇太后哪里是得病了,分明就是心里堵得慌,跟您置气呢!
    玄烨听了这话,见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灶,虽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皱紧了眉头,一边走回龙椅,一边自言自语,“太皇太后的心思,朕何尝不知,可是朕的阿哥,朕不得不为其筹谋深远啊……”
    张怀听到这里,刚消下去的冷汗便又冒出来了:自己说了那番话已经是僭越了,这深宫阿哥之事,岂不是更加听不得?
    对此,他只能在下面点头称是。
    他此刻恨不得装成木头捂住耳朵,默念“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但玄烨却似乎将他当做了倾诉的对象一般,继续往下说去。
    “一边是养育朕长大的太皇太后,一边是朕的阿哥,你说,朕要怎么选?朕何其难啊……”玄烨背着手走了一圈,又面向了张怀。
    “是,是……”张怀只想着能找个什么机会跪安脱身。
    这种皇家秘辛,听得越多越危险,以前太医院中可流传着不少说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被处理掉的!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想来是张怀的连连点头,引来了玄烨的一问。
    “张院使啊,朕瞧你一副颇有同感的样子,你家中老人可有这样的?”
    张怀听了这话,简直吓得魂不附体,他家中倒也有老人,但他哪敢将家中老人和太皇太后相比,给皇上讲道理?
    但他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了一眼皇上,见玄烨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的答案,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微臣……确实家中也有老人家,也说长日寂寞,说家中小辈都整日在外面忙碌不着家……”
    见玄烨示意自己继续说的眼神,张怀吞了口唾沫,继续鼓起勇气道:“微臣一回家,微臣家中老人就催促微臣快些结婚生子,她好抱孙子,不然太过寂寞云云,微臣被念得怕了,便总宿在太医院的值班室中,不大回家了。”
    他说到此处,惊觉这话不该说:皇上一向标榜以忠孝治天下,怎么可以嫌父母唠叨就不回家呢?这不是明显违背孝道吗?
    但他战战兢兢地抬眼瞧了一眼玄烨,见皇上眼神中不但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有感同身受的意思,还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但微臣醉心医术,还不想这么早结婚生子,便一日拖一日,一年拖一年……一直拖到微臣的哥哥和嫂子终于先微臣一步,生下了孙儿,终于可以让家母含饴弄孙,家母的唠叨才终于止了,微臣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了。”
    玄烨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让朕拖得久些,拖到有下一个嫔妃生孩子了,再带给太皇太后养?”玄烨一边盘玩着手中的珠串,一边说着。
    如此说来,虽说是好主意,但且不说这下一个怀孕的嫔妃还没个影呢,这太皇太后气得称病,又不好好吃饭,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
    就算太皇太后是装病,前朝定然会议论纷纷,不孝的大帽子扣他头顶上,他可受不了。
    张怀却第一次摇了摇头,“微臣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讲。”玄烨道。
    “家母说帮忙带微臣大哥大嫂的孩子,说是要享受含饴弄孙的日子,但没过两天,便受不了孩子哭闹,与那孩子相看两厌,又将这孩子送还给大嫂养了。”张怀答道。“老人家想要的是陪伴,也许不是真的需要一个襁褓婴儿在身边吵扰。”
    “有道理。”玄烨点了点头,从小养大一个的孩子有多辛苦,他一想起自己哄睡胤禛时的辛苦,便觉得又是胳膊疼又是腰疼。
    太皇太后这个年纪,若要养大一个襁褓婴儿,若不是全权丢给嬷嬷抚养,便是老人和孩子互相折磨。
    “那朕便用旁的法子陪伴太皇太后,想来就太皇太后便不念着要养孩子了。”
    第177章 国粹
    永和宫中。
    张怀将手搭在小胤祚手腕上, 小心翼翼,生怕将小胤祚细嫩的手腕按疼了。
    小胤祚却充满新奇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像被按得痒痒了一般咯咯直笑, 还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
    “胤祚,要乖乖的,一会哥哥才能陪你玩, 不然就不陪你了。”
    见此场景,胤禛像个小大人似的从内室中跑出来,帮忙按住了小胤祚不听话的胳膊腿儿, 好不容易才让他配合着张怀完成了例行检查。
    “张院使,胤祚身子可还好些了?”淑岚问道。
    “好些了, 好些了,先天不足之症如今已好了不少, 只是比旁的孩子要虚弱些, 只要注意不要风寒侵体,娘娘便可以放心了。”
    半晌, 张怀诊治完毕, 对淑岚垂首答道。
    “那就好。”淑岚点了点头, 只要营养均衡,先天的胎中不足也是可以后天弥补的。
    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问道,“那皇后宫中的七阿哥,如今如何了?”
    “七阿哥甚好, 皇后娘娘甚是疼爱他,前几日听说有几个嬷嬷嘴巴不牢, 在七阿哥面前说瘸子如何如何, 已被皇后娘娘发落去慎刑司受刑了……想来有皇后娘娘罩着, 如今宫中上下想来无人再在言语上对七阿哥无礼了。”张怀答道。
    淑岚掰着手指算了算日期,便抽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说道:“如今七阿哥已经能进些辅食了,光吃母乳中摄取维生……营养不够,须在饮食中加上蛋黄、海鱼一类,细细打成泥服下。”
    “是,微臣记下了。”张怀应道。“多亏娘娘之前的食补之法,如今七阿哥的骨头形状已正常了不少,虽然双腿还是有外翻的形状,但已不似一开始般绵软无力了。”
    “是了,除了食补,复建锻炼也得跟上。”淑岚用笔杆敲了敲额头,又取了一张纸,当即画起了复建腿部常用的双杠一类的器械,又用小字在下面标注的用法。
    待全写完,她便将这些图纸交给了张怀:“你将这带去造办处,督促他们指出来后,送到七阿哥宫中去,待七阿哥开始学走路时,千万叫他利用这些多走多练。”
    “是了,微臣记下了,定帮娘娘转达。”张怀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在民间见的许多得此症的患儿,父母多是能抱就就抱,能扶就扶,还有在床上呆一辈子的。
    若是德妃娘娘说的这法子真有用,那便是耽误了孩子恢复正常行走的时机了,不由心中暗自叹息。
    不过一想到此方法若在七阿哥身上实验成功,便可以推广下去,他又心中充满了干劲。
    他正欲告辞,便见青雀从外面进来了。
    “张院使,原来你在真在这儿啊。”青雀歪头问道。
    “怎么,你寻张院使有事?”淑岚也好奇道。
    “不是我,是梁公公。”青雀答道,“奴婢方才在长街上瞧见梁公公,是从太医院那边过来的,说是原本想去太医院找张院使,却扑了个空,便问奴婢可见过张院使不曾。”
    “那青雀姑娘,你是怎么答的?”张怀的脸上立刻多了几分紧张的神色。
    “我自然是说,没见过张院使,但今日是张院使例行给咱们六阿哥诊平安脉的时候,想来这张院使是在我们永和宫呢。”青雀自然而然地答道。
    “这……这……”张怀听了这话,立刻捂着脑袋作头疼状。
    “怎么了?张怀,你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怕起皇上来了?”淑岚笑着问道。
    “唉……不是。这事,说来话长啊……”张怀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话长也得说,到底怎么了?”淑岚追问。
    张怀深深叹了口气,便将那一日皇上问他太皇太后不高兴该怎么办之事说了出来。
    “微臣同皇上说,太皇太后寂寞,只要让太皇太后身边热闹热闹,兴许就好了,结果皇上真是从善如流啊……立刻便通知南苑的驯兽师,将从外邦供上来的白狮,玄豹一类珍奇野兽拉出来,给太皇太后表演……”张怀一脸心有余悸。
    “好家伙,太皇太后高兴了吗?”淑岚不由得感慨。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深怀慈心,瞧着那驯兽的太监鞭打一头不愿意过横梁表演的小兽,当即心生恻隐,叫停了这表演,这次便也就匆匆中止了……皇上为安抚太皇太后,还许诺了遣散驯兽的奴才,不再行此事以积阴德,才将太皇太后安抚住。”张怀深深叹息一声。
    “那倒不错……后来呢?”淑岚点了点头,又问道。
    “皇上自然不甘心只尝试这一次呀,又召集歌舞在荷塘之上,又准备了烟火,准备迎太皇太后又看表演,又看烟火。”张怀又说道,从袖中取出帕子来擦汗。
    “哦?这几日似乎并未听到有烟火的声音啊?”淑岚问道。
    “是了……皇上一提此事,太皇太后便说烟火声音太嘈杂,响一声,她就心脏紧一下……皇上便匆匆叫停了烟火表演。”张怀又道,“至于那湖上歌舞演出,因着是夜晚,太皇太后没听多久,就说托词说困乏了,先回宫安寝了,如此又是不欢而散……”
    淑岚点了点头,只是觉得这太皇太后并非一定是推脱,这个年纪的老年人,不就是睡得早,起得早吗?自然不适应皇上安排的夜夜笙歌模式了。
    “微臣是真的后悔呀……为什么那日就多了嘴,给皇上出主意呢……”张怀的脸上满是悔意,“若是微臣没出主意,估计这会儿便可坐在太医院继续研读医案,不用躲着皇上和梁公公了……之后皇上再问微臣,微臣可怎么回答哟……”
    淑岚先是毫无同情心地笑了一阵,然后又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我倒是觉得,这两个主意是不错,只是没出到太皇太后的心坎上。”
    “娘娘的意思是……”张怀猛地抬头。
    “太皇太后是需要陪伴,但不是这种一朝一夕的热闹,像是看那烟火,热闹一阵便散了,太皇太后想养一个阿哥,想来也是为了能有个能打发时光的事情做,只要给太皇太后找个这样的事做,不就行了?”淑岚说着,正欲继续往下说,忽然听见外面的门一响。
    随即,她就瞧见门口的宫女们纷纷一惊,跪下行礼。
    “德妃倒是对此颇有见解,不妨展开说说,朕也听听你的高见?”
    淑岚一抬头,便见那一身明黄的身影站在门口,瞧着自己的表情还带着几分戏谑。
    “给皇上请安……嫔妾哪有什么高见……”淑岚慌慌地说着。
    “朕可是听见了,你说朕讨好太皇太后没讨好到点子上,热脸贴了冷屁股,是不是?”玄烨甩了甩珠串,闲闲走入内殿,在淑岚身边的榻上坐了。
    “望、望皇上恕罪……”淑岚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腹诽:后半句可不是我说的,是您自己这么觉得的!
    “有什么可恕罪的?”玄烨拨弄着珠串,对淑岚伸去一只手,“起来吧,朕是听你说得在理,真心想像你请教的。”
    淑岚战战兢兢地搭了玄烨的手起身,重新坐回了榻上。
    “想来你平日点子多,能想出些好主意来,不像某些人……”玄烨似有若无地向张怀丢了个眼神。
    他这两天一心想着怎么能让太皇太后不寂寞,享受热闹,若不是偷听了淑岚的这一番话,他就要命上驷院给太皇太后表演赛马大会了。
    淑岚幽怨地瞧了一眼把头埋得更深的张怀,心中叫苦:怎么现在这件事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她瞧了瞧一旁的张怀,虽然被玄烨训斥了一句后低下头来,似乎是在反思自己的错误一般,但实则是把包袱扔出去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但既然话都说出去了,她便也只能顺着方才的意思说:“嫔妾浅薄,不知太皇太后平日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欢的?”
    这一问,倒把玄烨给问住了,眼神也变得迷茫起来。
    “皇玛嬷在朕小的时候,讲过年轻时未入关时,也曾驰马射猎,好不快乐,待入了关后,一直为大清江山苦心积虑,一日未曾安歇……如今好不容易可以放松了,每日似乎只有用膳、接受嫔妃们请安朝拜、和礼佛这三件事可干……”
    玄烨说着说着,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你说得对,朕这个孙儿当得不好,叫她老人家寂寞无聊了……”
    淑岚本来还一脸对太皇太后的同情之色,听了玄烨这话,连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冤枉啊!我可没说您这个孙儿当得不好!
    当然,玄烨听不到淑岚挣扎的心声,反而在若有所思后转头一把拉住了淑岚的手。
    “方才德妃说得句句在理,不知德妃可有什么好法子?家中老人靠什么打发无聊时光?”
    淑岚心中叫苦不迭:我刚过来时就已经入了宫了,哪里知道乌雅氏家的老人靠什么打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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