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握紧房卡,等电梯的时间让他更加不安,电梯太慢了。
    他腿还没完全好,但他一口气跑到了七楼。
    他刷开房门,屋里一片亮堂,小松横躺在床上,除了头发有些乱,她的面容异常平静。成州平抱起她的头,使劲往自己怀里摁,他喊她的名字:“李犹松!”
    她没有回应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支撑他,安慰他,把她的能量一点点输送给他。
    成州平从来不知道,要是没有她,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看到桌上安定片和矿泉水的瓶子,屋里顶光从上而下照着他的脸,仿佛一场冷峻的审判正在发生。
    第59章
    似乎许多人都会用花这种美丽的植物来形容女人。
    成州平想起小松,他想到的不是哪一种花,而是泥。
    她把所有的养分,都给了别人。
    所有人都在向上向外追逐阳光雨露,而她则是向内挖垦着她自己,把自己埋进阴暗之中。
    成州平坐在抢救室外面的等候区,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很久很久。
    脚步声、车轮声、护士的叫喊声、孩子的哭闹声...慌乱的急救室里,有各种声音。
    成州平只感觉到一片无法终结的寂静,他的心和头脑空前沉重,好似有什么东西,拽着他不断往下坠,他挣地越厉害,那股拽着他的力量就越沉重。
    不知道多少小时过去,他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座椅上。
    凌晨三点,护士出来告诉他:“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你是家属吗?这几张单子拿去门诊缴费。”
    成州平缴完费,没有回到医院。他在这个城市上学工作,可现在,依然无处可去。他开车到了市中心的旅游区,这会儿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压马路的游客。
    他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就在车上睡了过去。
    小松在医院被医生护士挨个教育了一遍。
    以前,都是她“教育”别人的,以病人的身份来到医院,又是另一种心情。
    小松很少生病,她二十五年加起来,只来过两次医院。
    第一次是在德钦高反的那个夜晚, 第二次就是今晚。
    她听医生说,是个男人带她来的,她以为是宾馆的人,没有多想,而现在她的精力,也不允许她多想。
    小松躺在病床上,尽管眼皮很重,她还是努力睁着眼,凝视输液管里缓缓流淌的透明液体。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快天亮时,小松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护士来给她换了吊瓶。这是个年轻的护士,她脸圆圆的,有点凶。
    护士瞪了她一眼,“下次想不开,别挑节假日,同情一下我们这些医护好不好?”
    小松只是默默看着她,她现在没有说话的心情。
    护士给另一床病人拔了针管,拿着吊瓶离开病房。过了十几分钟,她端着一个纸杯过来,将纸杯放在小松的床头,双手插兜看着她:“以后真的别挑过年的日子。你说,你其实就图那一下爽快,要真死了也就算了吧,顶多让你爸妈伤心,要是没死成,这大过年的别人都大鱼大肉,你只能喝白开水,心里该多难受?”
    小松喝了口水,轻声说:“谢谢你。”
    她很感谢这个护士,她想,这就是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医生的原因。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无法原谅她自己。如果她当初没能说那一句赌气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失去父亲了?
    她压根无法继续去想这件事,去想它,只能让她越恨自己。
    她意识到自己被泥潭困住,爬不出来了,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要用漫长的一生去赎罪。
    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过来陪小松说说话,但小松真的没有力气,刚开始她还会回应护士,后来,都是护士在说着她自己的事,小松用眨眼和点头来回应她。
    晚上护士换班后,就回家去过年了。
    大年三十晚上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刷了会儿手机,发现除了她以外,今天全世界都在过年。
    龚琴没有找她,林广文给她发了几条微信,问她在哪,她说在同学家里,想要静一静,林广文也不好多问。
    小松从不看春晚,但今天晚上除了春晚,她似乎别无选择。
    电视画面里,红红火火一片,照在冰冷冷的医院地板上,地板都反着红光。
    她就一直呆呆看着电视屏幕,电视机里发出的欢呼、喜悦,都无法抵达她的内心。
    在她茫然的时候,有人推开病房门。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小松却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他是成州平。
    她抬起头看着对方冷峻的脸,忽然有些后悔——她要是不做傻事,就不用和这样一张可怕的脸在一起过节了。
    他漠然的面容和电视机里欢笑的人群对照鲜明。
    成州平提着一个红色的袋子,他把袋子放在了小松隔壁的床上。
    自他来了以后,小松的视线就一直跟随着他。她看到成州平朝她走过来,他靠得近了,小松能感受到他夹克上的寒意,闻到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成州平不笑的时候,嘴角下沉,小松想让他笑一笑,因为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真的有点凶。
    她抬起头注视成州平漆黑的眼睛,可就在当她沉默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扬起手,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小松没能躲开,被他打偏了头。
    “疼么?”他的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子。
    小松很想反驳他,讽刺他,可她害怕自己的语言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她一直是个任性自我的孩子,不顾后果地去喜爱,去憎恨。她可以狡猾地去欺骗所有人,躲避责罚,直到这个男人出现,他凭着敏锐的直觉看透了她,残忍地揭穿了她。
    如果她可以预知这个男人会看到她全部的伤疤,也许当初她便不会那样果敢地追寻。
    可是,尽管他用严厉的方式惩罚了她的任性、自私,他依然是她充满遗憾的年纪里,唯一没留遗憾的人。
    小松嘴巴张了张,又合住了。她抱着膝盖,想了想,才轻声说了一句说:“有你这么对病人的么。”
    “我现在就想把你扔湖里去。”
    小松瞪圆眼,愤怒地看着他。同时,她也惊奇地发现,自己失去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回来。
    她眼珠子一转,看到成州平放在隔壁床上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些薯片和饼干。
    她心一软,说道:“要不然,你把吃的放下,先走吧,我没事了。”
    成州平往后坐在那张床上,掏出烟咬上,正当他点燃烟的时候,小松提醒他:“医院里不能抽烟。”
    成州平说:“轮得到你管么。”
    此时成州平身上的疲惫感,前所未有。
    小松的目光随着成州平点烟的手而移动,打火机的火苗递到烟头上,随后熄灭,烟头亮起一抹亮桔色。
    成州平点烟的时候,眉头会皱出一个川字。
    她就这样观察着成州平抽烟。
    小松心想,还好他总是又凶又傲慢,如果他对她再温柔一点,她一定舍不得他。
    他们一言不发,谁也不理睬对方。电视里春晚已经换了好几个节目了,十点半的时候,演的是一个小品,小松看进去了,她也跟着春晚底下坐着的观众一起笑了出来。
    成州平瞥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也转移到了电视机上,不过他不觉得小品有多好笑。
    他们看着同样的电视节目,反应截然不同,一直到十一点五十九开始新年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电视机里播放着全国各地的烟花画面,医院里听得到烟花爆炸的声音,但是它被四周的高楼围堵起来,什么都看不到。
    成州平看着向窗外望去的小松,问:“想出去看烟花么。”
    小松说:“等我们出去,人家都结束了。”
    成州平烦躁地说:“你到底想不想去?”
    她看了他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小松提前办了出院,办理出院的时候,又被教育了一通。
    她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家长老师用拿她当榜样,去教育别的孩子。
    今天她遭受了人生中最多的批评教育,今夜还上班的护士脾气有点暴躁,光教育她还不够,连带着成州平一起教育。
    “小情侣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至于闹这么大么?”
    成州平听出来,对方是以为他欺负小松了。他也不能辩驳什么,只能老老实实挨训。
    小松坐上车,后知后觉道:“刚才的护士姐姐误会我们是情侣了。”
    误会...
    成州平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信不信我把你扔这?”
    “你扔吧,我打车回宾馆。”
    成州平嘴上说要扔了她,但没有付诸行动。他阴着脸开车,小松发现这里是出城的方向。
    过年路上本来就没人,越往郊区走,越有种寂静岭的阴森感。她不由得握紧安全带,“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奸后杀吧。”
    小松后背发凉。
    “现在知道怕了?自己找死的时候怎么不怕?”
    小松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那不一样。”
    自始至终,成州平都没有问她那样做的原因。
    本市的郊县富庶,各县都会有自己的烟花晚会,这是成州平以前过年执勤时候知道的。
    郊区有大大小小的丘陵,是观测烟花的绝佳场地。
    成州平打开车灯,从路边树丛里的小道开进去,一路开上山顶,正好赶到最后一个郊县的烟花尾声。
    女孩子都喜欢烟花这种漂亮又短暂地东西,小松也不例外。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认真望向前方与她视线平齐的烟花。
    成州平准备了一些要跟她说的话,可在这一瞬间,他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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