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痛得哆嗦不止,小秋小心翼翼给她喂参汤,没喂两口,又一轮阵痛袭来,持盈惨叫一声,一头撞翻了汤碗。
    里屋乱作一团,坐在外间软榻上的崔绎也是心急如焚,手里抓着早年买的布老虎揉来揉去,不时伸长了脖子想看里面的光景,眉心几乎拧出水来。
    钟绿娉也是被从睡梦中惊醒赶过来的,见他坐立难安,心中虽然也十分忐忑,还是尽力去安慰:“王爷不必太着急,姐姐是生过一胎的人,老人们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崔绎敷衍地“嗯”了声,几次想爬起来跑进去陪着,奈何里头塞满了稳婆,自己进去也是添乱,只能硬着头皮干坐着等。
    崔祥也闻讯赶过来,持盈的惨叫声听得他胆战心惊,站在门口问丫鬟:“二嫂怎么叫得这么惨,不会有什么事吧?”
    正巧小秋端着水盆出来,闻言大怒:“说什么呢你!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出事?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崔祥两眼一突,争辩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女人生孩子就等于是去鬼门关绕了一圈,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秋更是冒火,一盆脏水就朝他泼过去:“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你给我出去!”
    崔祥哗啦一声全身湿透,也发了脾气:“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抬手就要打人。
    “怀祐!”崔绎在屋里一直都听到门口的动静,此时爆出一声怒吼,“回去!这没你什么事!”
    崔祥一身湿哒哒地进来:“二哥,你房里的丫鬟竟然拿脏水泼我!”
    崔绎冷冷地看他:“口没遮拦,语不避讳,活该!”
    只听里屋惨叫声又起,崔绎再没空管教弟弟,跳下软榻,跑到珠帘外张望。
    还是钟绿娉在中间做和事老:“七爷先回去吧,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白惹得王爷不高兴。——这身上湿的,快回去把,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着了。”
    崔祥攥着湿衣摆,一脸苦相:“这王府里人人都欺负我,连丫鬟也敢踩在我头上,只有你关心我,只有你真的对我好。”
    钟绿娉生怕又误导了他,赶忙解释:“七爷与绿娉是兄妹,妹妹对哥哥好也是应该的,快回去吧!”
    崔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持盈痛不痛辛不辛苦他全然不在意,见钟绿娉只穿着棉褂没有披大氅,便道:“你怎么只穿这么点,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我的黑貂氅给你。”说着就要解衣绳。
    钟绿娉推辞不要:“我来得匆忙忘了拿,不要紧的,屋里有炭盆不冷的。”
    崔祥执意要给,钟绿娉坚决不要,推来搡去崔绎终于听不下去发火了:“够了!统统滚出去!”
    就在这时里屋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崔绎大喜,忙往里冲,和出来报喜的稳婆撞了个满怀,稳婆哎哟一声又撞倒了丫鬟,屋里一大群人你撞我我撞你,横七竖八摔了一地,持盈原本累得要死,一见此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扯得肚子里越发疼。
    水盆边的稳婆正给孩子洗澡,笑着转头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
    崔绎就跟没长耳朵似的,绕过满地稳婆丫鬟,直奔床前,一把拉住持盈的手:“你怎么样?”
    持盈莞尔,虚弱地道:“没事,就是有点累。”
    一名稳婆上前道:“王爷请先到外边等上片刻,待屋里收拾干净了再进来陪夫人不迟。”
    刚生过孩子的屋里一大股子尿味血腥味,床铺也是一片狼藉,崔绎依依不舍地松开持盈的手,到外间去。
    外间,钟绿娉正把崔祥往外推,崔祥就是不肯走,崔绎正高兴得很,看到他就烦,不禁骂道:“推推搡搡的像什么话!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夫人刚生了孩子需要静养,还不给本王把人拖走!”
    屋里的丫鬟和屋外的小厮赶忙答是,一拥而上把崔祥从钟绿娉面前扯开,拖进了风雪里。钟绿娉满头大汗,长出一口气:“我真是怕了他了,姐姐怎样?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崔绎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是个男孩儿。”
    钟绿娉欢喜地作揖:“恭喜王爷和姐姐又添了个儿子!”
    崔绎一脸喜不自禁,屋里丫鬟们很快收拾好了,出来请他,钟绿娉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屋内点起了香驱散血味,持盈躺在干净的被窝里,大红的襁褓就在枕边,她正用手指轻轻刮着婴孩的脸颊。崔绎大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持盈含笑道:“还好,比起生娴儿那会要轻松多了,疼了不到三个时辰,就是累得很,抱不动他了。”
    崔绎忙道:“你躺着别动,我抱起来给你看。”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起来,凑近给她看。
    钟绿娉站在床头笑着说:“看那眉毛眼睛,真是像王爷,鼻子和嘴巴像姐姐。”
    小家伙眯细着眼,脸上的肉还皱着,倒是毛发极好,不似寻常人家的新生婴儿胎毛发黄,而是难得的油黑,两道眉毛还沾着些水汽,的确是像极了崔绎。
    持盈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像王爷好,长大了定也是个英俊的,不怕找不到媳妇。”
    崔绎被间接夸了,更是心花怒放,道:“像我不好,要像你才好,心思细腻,做事周全,才像是做大事的人。”
    “那就长得像王爷,心思像姐姐,不就两全其美了?”钟绿娉越听越有趣,忍不住道。
    小秋端着托盘进来:“是是是,小少爷以后定是个才貌双全的男儿,夫人先把这红枣乌鸡汤喝了吧,大夫说最能益气补血了。”
    持盈点了点头,钟绿娉又转头唤道:“奶娘呢?快来把小世子抱去喂奶。”
    崔绎接过汤碗,尝了尝,不冷不热正好,便亲手喂给持盈,钟绿娉将孩子交给奶娘去照顾,回头看见这一幕,无比羡慕地感叹道:“王爷和姐姐这样的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我都快不忍心看了呢。”
    持盈笑起来,结果不小心呛到,崔绎嘴角带着笑意,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头也不回地说:“可惜本王麾下暂无良将配得上你,只能请你继续羡慕了。”
    钟绿娉乐不可支地笑,持盈抚着胸口道:“我刚才似乎听到外间有吵动,怀祐来过?”
    “我把他撵回去了,免得打扰你休息。”崔绎把汤勺凑近她嘴边。
    “他也是一番好意才来探望,怎么给撵回去了?”持盈有些嗔怪地问。
    崔绎哼了一声,道:“他就是水晶肚肠玻璃心,内心里头盘算的什么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道他真是来探望你?若不是绿娉在这儿,他也未必肯来。”
    持盈无奈地叹口气:“这孩子太死脑筋了,得想个法子才是。”
    钟绿娉忙道:“姐姐刚生产完,需要好好静养才是,这些无谓的烦心事就不要牵挂了,回头我亲自去对他把话说明白,想必他也就肯死心了。”
    持盈心想这样也好,便不再过问了。
    王府喜添贵子,日子又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仿佛是上天送来的祥瑞之兆般,加上绵绵大雪到这一天终于见晴,放眼一望晴空万里,白雪皑皑,崔绎便给儿子取了个皞字。
    皞,既有白色之意,又通“昊”,有广大之意,寓意深远。
    燕州府内众人,以及身在宣州、江州的三人都纷纷送来贺礼,以表庆祝。
    同时朝廷也听到了消息,崔颉派人押了几车绫罗绸缎、酒米油盐,运往燕州,表示对弟弟喜得贵子的祝贺,同时附书信一封,说太后听闻武王有了儿子,十分欣喜,想请他们回京城来玩些时日,最好能带上小崔皞一起,全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持盈刚出月子没多久,一看到这封信就笑了,扬着手中的信笺道:“皇上这是把咱们当傻子呢,这么白的信也敢叫人送出来,郭子偃不是最擅长请君入瓮吗?黔驴技穷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这回不挖坑了?”
    年娇娇正在给小崔娴剥橘子吃,闻言大眼一翻,说道:“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如今只有这么丁点大,看来以前也没有多了不起。”
    屋内众人皆笑,百里赞抚须道:“这信看起来直白,也难保其中没有藏着更深的陷阱,郭子偃既然能两次算计得我们死里逃生,这回定然不是黔驴技穷,倒有可能是大智若愚,故意要令我们放松警惕,然后才好下手。”
    “百里先生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但就我看来,这封信里实在没什么可藏的,”钟绿娉咬断线头,将做好的虎头帽放在一旁,“或许这封信不是那郭子偃起草的?皇上身边那么多人,总不会只有他一个出主意的吧?”
    百里赞模棱两可地摸摸下巴,持盈道:“管他呢,都造反了谁还听他的,东西收下,钦差打发滚蛋,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估摸着王爷他们也快到宣州府了,派个人追上去告诉王爷留神着些,遇事多听山先生和二舅的,咱们把燕州守好,别让北狄人占了便宜去就行。”
    130、捕风捉影
    二月刚过完,持盈出了月子,崔绎再舍不得也得带兵到宣州去换防,杨琼虽然枪法了得,但实战经验远不及他,对朝廷中一干武将的了解也不够,一个人镇守宣州府实在是不稳妥。
    曹迁刚成了亲,持盈觉得就这么让人分开实在不太好,加上他成日跟着崔绎到处奔波,吃苦受累,也是该喘喘了,就让徐诚跟着去,立了战功,也好在燕州大营里站稳脚跟。
    二人带着兵抵达宣州府,交接了诸多事宜,然后杨琼才折返燕州。
    杨琼要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包括从没见过他的年娇娇,听持盈说了他千里走单骑、去救恩人程奉仪的故事,也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
    只有崔祥一个人郁闷的几乎死过去,杨琼要回来了,钟绿娉更不会理他了。
    在持盈刚生下儿子的第二天,钟绿娉就去偏院找了他谈话,话语虽还算含蓄,但意思却很清楚,希望他不要再缠着自己,把心思多花在别的地方。
    但,如果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也就不是崔祥了,小王爷从二月份郁闷到三月份,在听了杨琼要返回燕州的消息后,更是敌意空前高涨,屋里伺候的丫鬟都能看到他身上冒黑气儿的程度了。
    杨琼哪里比自己好?论家世,自己出身天家,一万个杨海也盖过去了,天下还能有比皇子更高贵的出身?论相貌,自己也不差,又是锦衣玉食长大,哪像舞枪弄棒的武将一身的伤,满面尘霜色;再论才学,自己从小在上书房念书,状元中的状元才配给自己讲书,怎会比不过一个穷到要卖身葬父的小子!
    比来比去,崔祥越比越生气,怎么也想不通钟绿娉喜欢杨琼什么。
    钟绿娉压根不知道他起了这样的误会,于是崔祥连解释的话也听不到,一个人钻进了牛角尖。
    不管他如何郁闷,四月初的时候杨琼还是回到了燕州府,持盈早几日染了风寒,不能出门,遂拜托了钟绿娉去城门口迎接,并代表崔绎犒赏将士们一年来的辛苦。自从钟绿娉来到燕州府,持盈肩上的担子着实是轻了不少,不必事事躬亲,多些时间陪孩子们玩。
    钟绿娉戴着“钦差的帽子”前脚刚出王府,崔祥便领着小厮鬼鬼祟祟地跟了出去,持盈听了下人来报,只习以为常,加上头疼着,也便不以为意。
    南城门前,杨琼从马背上下来,钟绿娉代表持盈上前去慰问:“杨将军一路辛苦了。”
    “钟姑娘?”杨琼见到她略有些吃惊,赶忙拱手,“怎敢劳烦姑娘亲自来迎!”
    “姐姐身子不适,大夫叫她须卧床静养,我就代劳了。”钟绿娉微笑道。
    持盈身为武王侧妃,一向厚待下属,出行要送回归要接,已经成了习惯,杨琼便点点头,问:“夫人病了?燕州苦寒,夫人刚生了小世子,实在不宜再劳心劳力,万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百里赞抚须笑道:“原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才让夫人事事操心,实在是心中有愧。”
    杨琼忙道:“先生辛苦,我才是尸位素餐,没能为王爷尽忠,为夫人解忧。”
    崔祥躲在街角偷听着,听杨琼说话客气,更不问问钟绿娉好不好,心中十分不满——绿娉这么喜欢他,他难道一点儿也不领情?本王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怎却被你这样糟蹋!
    宣布了对将士们的奖赏后,杨琼还得领着军队回大营去,百里赞和钟绿娉也各自去做事,崔祥蹲在墙根处挠了挠耳朵,没精打采地回了王府。
    次日杨琼到王府来请安。
    屋里生着炭盆子,铁丝笼上又置了一盆水,温暖而不干燥,窗上大红的窗花还簇新,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更添了几分暖融融的味道。
    持盈盖着一床薄被坐在床上看书,钟绿娉与她隔桌而坐,在给小崔皞绣小鞋,年娇娇搂着小崔娴,教她唱燕州的民谣。
    杨琼进门看到这画面,不由得笑了:“夫人这儿是越来越热闹了。”
    年娇娇抬头笑嘻嘻地道:“杨大哥回来啦!”
    杨琼不认得她,持盈介绍道:“这是徐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娘家姓年,年年有余的年。”杨琼恍然大悟,连忙作揖:“原来是嫂子。”年娇娇嘴一撅,问:“杨大哥叫我嫂子,可把我叫老了呢,我看起来很老吗?”
    崔祥一听说杨琼来王府里请安,登时便坐不住了,不顾小厮的阻拦也跟着来,院中有小秋和其他丫鬟守着,混不进去,灵机一动,跑到隔壁院子里扒着墙头偷听。
    “啊?”杨琼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忙失笑着道歉,“不不不,没有的事!年姑娘青春年少,正是如花般的年纪,怎么会老呢,是我失礼了。”
    钟绿娉赶紧解围:“娇娇,可别仗着杨将军刚回来,不了解你的脾性,你就欺负他啊。”
    墙头上,崔祥咬碎了银牙——这话、这话简直就像妻子在维护丈夫一般!绿娉,你对他就那么深情,连旁人说笑一句也不让?
    年娇娇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持盈也笑道:“娇娇就是这样调皮爱说笑,杨将军别介意。”
    杨琼道不会,问候了持盈几句,忽地感叹道:“若不是我经验尚缺,难担大任,实在不该让王爷和徐将军离开燕州,与夫人、年姑娘两地分离,只能凭书信传相思。”
    年娇娇小嘴一撅,傲娇地道:“谁和他书信传相思了!哼!”
    “王爷是主公,自然要以天下大人为重,体恤将士为重,”持盈温言道,“况且就算不在一处,甚至连书信也奢望不起,只要心中想着念着彼此,便是再远的距离也如比邻,都不要紧的。杨将军现在是孤家寡人,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吗?”
    杨琼自嘲一笑,说:“琼愧对列祖列宗,此生……已决意不婚娶。”
    崔祥眼睛几乎瞪得脱狂,心中悲催怒吼——绿娉这么好的姑娘,真心恋慕着你,你竟然说出此生不婚娶的话,你对得起她吗!
    “你还是放不下过去的事。”持盈无奈地叹了口气。
    年娇娇好奇地问:“过去的事?过去的什么事?”钟绿娉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多问。
    杨琼抱拳,深深一躬:“夫人体恤之心,琼铭感于心,只是我意已决,还望夫人日后莫在为此事发愁,无论如何,我会追随王爷鞍前马后,内除异,外御敌,继之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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