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简用冷茶搓了搓脸,呵欠连天地将那些画满各种诡异线条的纸一一铺开在桌上:“王爷请看。”
    兹事体大,崔绎特意把徐诚也叫来了,人多好商量。徐诚于是也凑上去看,只见那白纸上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又没有汉字注释,看得云里雾中。
    崔绎问:“元恪看着怎样?”
    徐诚嘴角抽搐,回答:“这个像蜈蚣,这个……像蜘蛛,还有这个,像个人在跳舞。”
    “什么乱七八糟的!”山简辛苦了一晚上想出来的东西被他这么一说,险些吐血,怒道,“什么蜘蛛蜈蚣,你当是过端午除五毒么?这是我昨夜推演的沙盘示意图!”
    两个没有艺术细胞的土鳖恍然大悟,赶忙点头,请他仔细分说。
    山简抚平“长得像蜈蚣的那张”纸,没好气地道:“这是宣州北部的一处峡谷,道路呈分叉状,王爷带着人埋伏在这山谷中,再找个体型和王爷差不多的小兵,穿上王爷的铠甲,骑着金乌,假装带着一队人匆匆北上,等追兵来了,就前后夹击将他们消灭在这段路上。”
    徐诚疑道:“哪儿来的追兵?”
    山简抓狂道:“没让你问!”徐诚忙闭嘴了。
    接着山简又点着蜘蛛一样的那张,说:“王爷既然不在,宣州便只有徐将军一个人守,宣州府位于宣州中西部,若等到敌人来犯,退路已然不多,所以徐将军便决定带着人到双昌——也就是宣州府向西一百里的咽喉要地驻守,这样一旦朝廷打过来,后方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
    徐诚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怕惹恼了山简,遂没敢说出口。
    山简画了六七张纸,详细地预估了敌人会如何行动,己方又要在怎样的时机下行动,敌人遇到伏击会如何反应,己方又该根据不同的反应做出应对,他说得滔滔不绝,崔绎和徐诚只有不断点头的份。
    整个计划的核心,就在于营造崔绎离开的假象,诱使施邦则来攻,然后一举将镇反军最后一点力量也吞吃掉。
    然而在这个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让施邦则和崔颉分别得知杨琼去杀呼儿哈纳的事——不能让他们相互告知,而必须是分别知道,否则计谋便不成。
    “既然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先生打算如何做?”崔绎问。
    山简阴恻恻地一笑,徐诚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
    “施邦则这边倒是不难,王爷调兵离开,他们定会有所察觉,宣州军中定有他们的细作,消息不难传过去,施邦则急于立功,一定会先斩后奏,”山简一手撑在案上,另一手将折扇遥遥一点,指着挂在将军塌后方的大楚全图东北角,自信满满地笑道,“朝廷那边,只要以静王爷的名义写一封告密信过去,崔颉定然会信以为真。”
    崔绎眉头微微一皱,显是不太喜欢这种出卖兄弟的做法,不过也还能接受,便道:“就这么办吧,元恪,去点八千人,本王这就出发。”
    徐诚还是不太放心,拿着那张蜘蛛反复端详,浓眉紧皱。
    山简挑衅地看着他:“徐将军似乎信不过我啊。”
    徐诚马上猛摇头:“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先生多心了,我只是担心万一施邦则不来攻,或者不派人去追王爷,那先生的这番布置岂不白费了?毕竟人心难测嘛!”
    山简嘴角勾了勾,轻蔑地笑道:“人心难测?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容易懂的东西了,如果你看不透,只能证明你还不够脏。”
    “不够脏?”徐诚一头雾水,山简却已经呵欠连天地回去睡觉了。
    吃过午饭后,崔绎带着八千人匆匆上路,徐诚也将带领一万人前去双昌驻守,偌大的宣州府中只剩两万余兵力,和山简这个谋士。
    “你一个人守城没问题吧?”徐诚走前十分不放心地问。
    山简睡眼惺忪地笼着手:“不成功,便成仁,朝廷拖得我们拖不得,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怕王爷再要赢便难了。”
    徐诚默默扯了扯颌下缨绦,接过亲兵递来的武器翻身上马:“那你自己多保重,施邦则一旦入圈套,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山简懒洋洋地笑了笑,点点头:“知道了,去吧。”
    两位主将都离开宣州府后,山简落下了自己最至关重要的两步棋。
    第一,放出自己投靠崔绎、并将独守宣州府的消息,迫使施邦则必定攻城。
    第二,着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燕州给百里赞。
    在跑死了两匹马的代价之下,信函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送到了百里赞手中,百里赞半夜被信使的到来惊醒,赤着脚跑出门去拆信。
    信的核心只有三个字。
    “空城计?!”钟绿娉愕然大叫,“这怎么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向王爷交代啊!”
    持盈怀中抱着仍旧熟睡的儿子,眼帘低垂,举棋不定。
    屋里点着昏黄的灯光,窗外夜幕沉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百里赞用力晃着手中的信笺:“战争宜短不宜长,燕州并非久留之地,王爷迟早是要回京城去的!何况呼儿哈纳不在长遥,北狄未必就会来战,只要杀了皇上,王爷坐上了龙椅,便再无后顾之忧!”
    钟绿娉心惊肉跳,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先生,你这是在用姐姐和王爷的儿女的性命去赌啊!”
    “都别说了!”持盈及时阻止了他们继续争吵下去,“先生先回去,这件事非同小可,让我认真考虑一下。”
    是保守以待,任由杨琼和博木儿在崔颉的大军围剿中、为呼儿哈纳等边疆政权的王者殉葬,还是一鼓作气挥兵南下,三面夹击彻底将崔颉置于死地?
    133、诸方博弈
    天色刚蒙蒙亮,燕州大营中全体将士就倾巢而出,两万一千人整装待发,曹迁身披戎铠,崭新的披风在清晨的大风中肆意飞扬。
    披风的制作者,妻子王氏一边用手绢擦眼角,一边随着持盈的说话而不断点着头,持盈安慰地拥抱了她,王氏伏在她肩头无声痛哭。
    点将,祭酒,百里赞站在誓师台上,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酒杯递给曹迁,曹迁高举铜爵,将杯中的酒倒在面前的土地上,淅沥沥的水声中,一早准备好的祭品被一刀割喉,鲜血喷溅得老远。
    “自先帝驾崩以来,新皇残害手足,丧权辱国,倒行逆施,致使社稷动摇,民不聊生!”曹迁的声音气势十足,扫向台下的目光也坚毅非常,“王爷卧薪尝胆,忍辱蛰伏,为的就是这一天!今日,请诸位将性命托付于我,你们手中的武器,将主宰中原未来的命运!为了王爷,也为了你们家乡的爷娘妻子,誓将暴君斩于马前!”
    燕州军中有当年从京城跟来的禁军,也有徐冲旧部,徐诚带来的民兵,以及近一万的镇反军,崔绎的十年征战生涯中,率领的军队无不是军纪严明,赏罚分明,边疆各州的驻军都曾随他一同出战,深受其恩,更折服于他治军的手腕,从古至今,军士的忠诚都是对将领,而非君王!
    誓师台下声若雷霆,两万人个个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呼着“拥护王爷,誓斩暴君”,士气如虹。
    曹迁将铜爵放回托盘中,回头望了一眼成婚仅一年的妻子,王氏赶忙抹干净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双手在胸前合十,给予他鼓励。
    两万一千燕州军,仅留三千人,剩余一万八千人全部由曹迁率领,将经过宣州西北部,直逼京城。
    江州这边,钟远山也收到了山简的来信,三万千江州军在冒县附近集结,静待时机。
    屯兵江州、宣州交界地带的施邦则,和身在京城的崔颉,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呼儿哈纳携宠妃前往马泉关、武王手下得力干将杨琼只身前去营救、崔绎放心不下悄悄带兵北上助阵的消息。
    只不同的是,镇反军中还收到了徐诚驻兵双昌,宣州府内仅剩山简一人的额外情报。
    施邦则去年在山简手中吃了大亏,这时认清了仇敌,岂有不报仇雪恨的道理,虽说从镇反军驻兵处到宣州府,中间隔着徐诚的一万人,但施邦则认为,只要绕过去,不惊动双昌的驻军就没事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下令:“立刻调集所有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缴叛王崔绎,另一路由南绕过双昌,直取宣州府!”
    身旁的军师劝阻道:“将军!这些只是小道消息,尚未被证实,万一是敌人的陷阱……”“闭嘴!”施邦则怒得摔了他一头的酒,“宣州城中有兵无将,这么好的机会岂容错过!本将军一定要取山符之的项上人头做下酒菜,谁敢阻挠本将军,一律军法处置!”
    八万镇反军全军拔营,施邦则钦点副将带领三万人北上追杀崔绎,自己亲率五万人,借道江州富县,绕过双昌直逼宣州府。
    钟远山听了探子的来报,呵呵一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山符之对人狠,对自己更狠,是个奇才。”
    按照山简的安排,他和徐诚都假装不知道镇反军的计划,任他们绕过双昌袭向宣州府。
    但就在施邦则自以为万无一失,孤军深入的下一刻,钟远山的长子钟年率领的一万江州军、徐诚率领一万宣州军就从后方掩杀了上来。
    钟远山自己则按兵不动,只带宣州府捷报传来,便与崔绎、曹迁一同,集中火力进攻京城。
    京城屯兵近十万,但自崔颉崔绎兄弟开战以来,几次被重编、征调,呼儿哈纳的事传来后,崔颉更是不顾群臣阻止,将剩下不到六万的禁军又调了两万,与甘州军一同杀向马泉关遗址,欲将杨琼与一干少数民族首领一口气消灭干净。
    所有的一切,尽在山简的掌握之中,甚至包括郭茂已经不再为崔颉重用这一点也不例外。
    崔颉调禁军北上的决定完全没有参考他的意见,早在年前,郭茂因为主张应当追究施邦则贻误军机的之罪,遭到了崔颉心腹大臣们的联合排挤,崔颉更因为他为荣海说情一事,对他起了疑心,自那以后便不再重视他的看法。
    他做出这个终将遗憾终生的决定时,郭茂已经被禁止踏入御书房半年了。
    钟绿娉的直觉胜利了,那封愚蠢的邀请信根本不是郭茂的手笔,而是长孙泰的杰作。
    太师大人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为了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丈,岂会因为一块砚台而倒下,更不记仇,伤还没好,马上又投身到了为崔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浪潮中去了。
    就连持盈这个亲女儿,过去因为远离朝政,竟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运筹帷幄这种事上,是如此幼稚可笑。
    送走了曹迁,持盈领着一干女眷回到王府,坐在了堂屋正上首——崔绎的位置上。
    堂中,小秋抱着只有半岁的小崔皞,钟绿娉牵着三岁的小崔娴,王氏,年娇娇,还有被关了两年不见天日的弄月,数人静静地伫立着。
    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主子……都离开了燕州这块土地,投身到了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去,留下来的只有妇儒老弱。
    持盈特意选了一身大红的衣裳,上面绣着龙凤呈祥、蝙蝠、铜钱等图案,寓意吉祥。
    “姐妹们,”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我知道你们或许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害怕得不行,因为男人们都走了,城里除了三千燕州军,只有我们这些帮不上忙的女人和小孩。”
    堂下的数人虽然不言不语,神情中却或多或少地有几分焦虑,百里赞作为军师,随曹迁一同南下,偌大的燕州府中如今连个主事的男人也数不出来,她们所有的指望,就是坐在眼前的这个女子,长孙持盈。
    持盈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中,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之色,她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人。
    “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内,王爷攻下了京城,我们就再也不用枕戈待旦地过日子了!”
    她第一次用这么铿锵有力的声音,去试图唤醒一群女人心中的斗志。
    持盈大声说:“曹将军和百里先生走了,但我们必须像他们还在的时候那样继续生活!现在是七月,相信你们的男人,父兄,他们会在麦子成熟之前回来!”
    “女人又如何,女人虽然不能骑马扛枪,但照样能把城守住!”
    “只要我们心不乱,人不乱,北狄人就不会趁虚而入,我们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沉住气,决不让外人瞧出破绽来!”
    “当然,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小秋马上上前了一步:“夫人……”
    持盈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又继续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虎奔关破的一天,我不要求你们留下来,所以我要为你们安排好后路,一旦有万一,你们都要照我说的话去做。”
    “小秋,你和弄月带着皞儿,出了城以后向东边逃,一直向东边逃,我会让当初陪先生去过东阊的人一路护送你们,你们一定要进入了东阊,确定安全才可以停下来,无论最后王爷是生是死,是胜是败,我都希望皞儿能活下去。”
    “王夫人,娇娇,你们的家人都在燕州,一旦城破,你们立刻回到家人身边去,对于你们丈夫的事,千万要守口如瓶,不管来的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北狄的军队,只要他们不知道你们是武王旧部的女眷,就不会刻意为难你们。”
    “绿娉,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帮我做到。”
    钟绿娉莞尔一笑,充满了将门虎女独有的潇洒:“姐姐说就是了,还客气什么。”
    持盈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女儿脸上,小崔娴咬着手指,双目清澈,尚不知道世事艰辛。
    “万一有人打到燕州来,请你带着娴儿出关去,去找布夏人,若王爷胜了,我会派人去接你,若王爷败了……”持盈垂下眼帘,声音也含糊不清,“钟家必会受到牵连,你就留在关外,博木儿和桑朵看在我和娴儿的份上,会善待你的。”
    弄月不安地问:“夫人,那你自己呢?”
    持盈微微一笑,朗声道:“我自然有打算,暂时就不提了,总之一句话,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年娇娇扑闪着眼道:“王妃姐姐你也是。”
    持盈含笑点点头:“我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大家都回去吧,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好日子不会太远了。”
    众女眷都散了,只有钟绿娉没有急着走,她把小崔娴交给奶娘带去玩,自己走上前去,低声问持盈:“姐姐不会是想自己留下来,和燕州府共存亡吧?”
    持盈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道:“若被人攻破了燕州府,王爷必败无疑,不论是落入呼儿哈纳手中还是落入皇上手中,都只有死路一条,我与王爷今生缘浅,只盼早入轮回,来生再做夫妻。”
    钟绿娉一脸难过的表情,持盈又笑起来,抚了抚她的肩:“别这样,只要一切顺利,就不会有那样一天,做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尽人事,听天命。”
    “嗯……”钟绿娉黯然点点头。
    此时,距离北伐军抵达马泉关遗址,还有六天。
    距离崔绎进入伏击地形还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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