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拉达呢?」当欧文回屋里,刚才在客厅里大吵大闹的人早已呼呼大睡。他抓着还半梦半醒的少女问。
    「我没有偷牛仔裤,我付费了……他妈的为什么不打方向灯……」少女嘟噥着「王八蛋」之类的梦话,翻过身又沉沉睡去,完全没听见欧文的问话。欧文索性站起身,非常艰难地跨过躺在地上的人,才走到厨房。
    欧文来到书房前。他其实不太确定要对芙拉达说什么,只觉得花房里发生的事令他越摆盪就越得说些话,让嘴里的字字句句像厚重坚实的砖头,再次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好来守卫两人才萌芽不久的爱情。趁四下无人,欧文迅速地进入书房并将书房上锁。书房的灯照进书墙后的小房间,此刻书墙正半开着,光在乌漆墨黑的暗房里投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线。欧文走进暗房,并把墙拉上。
    芙拉达背对着欧文安静地躺在床上。
    「睡了?」他欺身压上,低声问道。暗房黑漆漆一片,欧文正要打开床旁边的檯灯,芙拉达立即阻止他。
    「你怎么了?」感到手腕上的手掌微微颤抖,欧文反手抓住芙拉达,再次试图打开檯灯。芙拉达忽然撞上来,猛烈地亲住欧文。
    欧文脑袋还转着花房里发生的事,根本没料到会正面迎击一个齜牙咧嘴的吻。而这个吻似乎不带任何感情,仅只是贴上来,没有渴求也没有索取。
    芙拉达的唇僵持在那,动也不动,欧文几乎不能呼吸了。他试图推开芙拉达,却惹来一个更有力的拥抱,芙拉达的双臂缠上欧文的脖子,跟吻一样粗暴而令人感到不适。
    「等等芙拉达,」欧文必须使尽才能推开芙拉达,喘着气说:「太突然了……」
    两人身体稍微间隔一些距离,芙拉达终于停止动作。沉默像第三者介入两人之间,他们都不说话,空气中飘散着两人飞快的思绪,彷彿都在釐清对方的盘算。
    欧文感到耳朵热辣辣的,芙拉达越是不说话这种热辣辣的惩罚越是烙印在他耳上。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他像被剥夺说话的自由,只待芙拉达宣判两人间的关係该如何定局。
    欧文决定打破沉默,他挪了过去,手抚着芙拉达的脸,深深地吻下去。他可以感到芙拉达浑身僵硬,像初尝禁果的少女,不知所措又茫然地呆坐在那。芙拉达碧紧牙关,嘴唇用力的抿在一起。
    「为什么不吻我呢?」欧文从唇齿间擦出他的疑问。
    芙拉达犹豫一会儿,撑起身贴了上来。她搂住欧文,漫无目的地亲吻,好像暴饮暴食的病人只顾着吞咬而不懂得品尝,更不懂得停下来。缠住欧文的双臂像害怕失去平衡一样,紧紧攀附令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摇摇晃晃的像快摔车的人。
    他们真的差点跌下床。感到唇一阵刺痛,欧文再次推开芙拉达,因用力过猛,芙拉达「碰」的一声撞倒在墙上,发出一声哀号。
    「芙拉达!」欧文舔舔唇上腥甜的血,着急地把芙拉达拉回怀里,「抱歉亲爱的,你有受伤吗?你到底怎么了?」
    一声清脆的鏗鏘声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芙拉达没有回答。欧文可以感觉到芙拉达挪动身体,弯腰往床下探了探,然后起身面对他。
    「芙拉达,是什么东西?」
    芙拉达再度沉默。欧文突然很不能适应,昔日话多的爱人数度沉默,加上一片漆黑的房间,他像神话中被村民献祭给怪物的少女赛姬,在黑暗中面对一无所知的生物,不能辨别祂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还是俊美温柔的丈夫。他需要灯光,他需要确认躺在身边的不是怪物而是他的爱神芙拉达,是他亲密又娇俏的爱人。
    「我们开灯好吗?让我看看你。」欧文语气坚决,而芙拉达再次不依不挠的阻止他。不容欧文有任何质疑的空间,芙拉达终于开口。
    「抚摸我。」她轻轻地说,听起来有些迟疑,但正如以往,语气温软。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欧文没有动作,他越晚回应越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种昭然若揭的局面──他在抗拒芙拉达。
    这下换欧文不说话,他感到茫然失措,并为自己还像十几岁害羞的少年,面对女人的邀请却哑口无言而有些尷尬。欧文抬起手,停在空中一会儿,又颓然放下。
    芙拉达,这个像白水一样亲近的女人,正因为她的透明让欧文和她相处格外自在。而此刻的芙拉达,却分外的生疏。欧文搜索枯肠,场面越沉默越是难熬。
    难道,是麦雅的吻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观感吗?难道,这份无以名状的感受,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感情吗?心意动念,从前的亲密无间,一下子竟视同陌路吗?
    欧文没了主意,颓丧地低下头。
    芙拉达伸手拉住欧文的手,他没有反抗。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欧文静静地任由黑暗支配着他,他的脑袋糊成一团,没有办法梳理任何想法。芙拉达缓缓地带着欧文,伸手进她的衣内,触碰到芙拉达柔软的胸部时,来自欧文身体深处躁动不安的感受登时奔腾出来。
    芙拉达没有穿胸罩,他可以清楚感受到乳头的形状,小巧而挺立,像初熟的桑葚。这是我的芙拉达呀,暗房里那个大胆又热情的芙拉达……欧文满足地叹口气,生分的感觉尽消,他搂住芙拉达,大力地抚揉芙拉达的乳房,惹来芙拉达浅浅的呻吟。
    欧文低下头,含住了芙拉达的乳房,双手持续抚摸芙拉达。
    芙拉达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她不再紧抿双唇,顺从地松开唇,松软滑腻的舌头和欧文纠缠在一起。欧文可以嚐到芙拉达嘴里甜甜的果酱香气。感到芙拉达的身体渐渐温热起来,欧文的手逐渐往下探,悄悄地分开她的双腿。
    欧文想要她,而他知道芙拉达颤抖的身体也告诉他,她也准备好了。欧文熟练地伸手探入芙拉达的裤子,手指伸进她的内裤,如他预料,湿润一片。
    芙拉达嚶嚀了一声,欧文倏地翻身将芙拉达压在身下。
    「芙拉达……」欧文低哑着说,手指顺着湿滑的分泌物,探入了毛发里的禁地。柔软的包覆感令他满怀舒畅,满足地叹口气,才要更深地探索芙拉达的肉体时,芙拉达忽然大叫。
    「不要!」芙拉达推开欧文的手,很快地坐起身来。
    欧文也坐起身来,一时间无法从情慾里反应过来,呆坐在那。
    「我弄痛你了吗?」欧文回过神,开始责怪自己怎么今天就特别粗心。「等你愿意再继续,我不会勉强你。」他试图触碰芙拉达,才摸到她的头发,芙拉达又闪过身去。
    「噁心。」
    「什么?」欧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噁心』。」芙拉达咬牙切齿道,声音因为连续的呻吟而几乎喑哑。她粗暴地推开欧文,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欧文茫然失措地坐在床铺上,完全不能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指还沾着芙拉达的分泌物,身体的汗珠尚未乾,房间淫靡的气氛依然氤氳瀰漫,却留着他像被搧了一巴掌的慾望,逐渐冷却成一团混乱、皱巴巴的失落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文听见书房的门咿呀打开。欧文打开床旁的檯灯,走出暗房,看见芙拉达站在书房门口。她衣衫不整,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而茫然,扶着门框也不进门。
    「芙拉达……」欧文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很不舒服……」
    芙拉达抿起嘴,饱含委屈的模样瞅着欧文。她没回话,只是关上书房门,缓缓走到欧文面前。一身酒气袭来。
    「原来你喝了那么多酒吗?」欧文搂着头倒在他肩上的芙拉达,满脑子问号。芙拉达看起来很疲倦,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开口。
    「我想睡了。」芙拉达说罢便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靠着欧文。两人回到仍残留馀温的床铺。芙拉达一躺上床铺上就轻轻推开欧文,背对着他,就像欧文刚进房时的样子。
    不管刚才有多激情相拥,心还是疏离的。欧文试着回想方才那些窒息式的拥抱和亲吻,爱抚过程里时而渴望、时而抗拒的矛盾,还有最后不明不白地愤而离去。
    欧文也跟着躺下来,想说些什么让彼此都好过一些,却不知所措的像闯祸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折磨人的几分鐘过去,他望着天花板,才僵硬地开口。
    「对不起。」
    芙拉达没有回应,但欧文知道她没有睡着。
    「我有些话想说……」
    「我累了。」
    「我很混乱。」欧文忽然激动起来,想起几天前原本要对芙拉达说的,却误说给碧娜听的话。「你爱我吗?」
    我真是愚蠢至极,欧文暗自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十七、十八岁的青年一样浮躁衝动,太过轻易丢出该慎重寄託的希望,然后等着被沉默摔成天真的自问自答。
    然而芙拉达安安稳稳地接住了这句话。
    「你说过你爱我。我也是。」
    芙拉达的声音听起来既乾涩又微弱,她好疲惫,好像只剩下这句话是强壮的。欧文又挨近她一点,就着光,凝视芙拉达好看又清丽的侧脸。
    从刚刚就很想这么看芙拉达。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抿嘴,芙拉达的唇瓣艳红而饱满,稍不留神这双唇瓣又抿了起来,分明表露不满和脾气的样子却轻轻在欧文心上留下齿痕,会倒勾扯人的印记。
    比起激烈的性爱,他突然觉得此刻这样凝视她更有情色之中引起他神魂颠倒的贪慾。贪,以至于一个月根本不够,只有当下也不够,他神驰地想着:或许这份快乐还可以更久一些。
    「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你觉得呢?」
    芙拉达静默不语,但欧文知道她仍在倾听。因为在长久的沉默中,芙拉达悄悄地拉起欧文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低声道句:「好。」
    ***
    隔天欧文起床时,芙拉达已不在身边。欧文揉揉眼睛,呆坐在床上等待神智渐渐清醒。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心乱如麻,莫名想起他和芙拉达第一次发生关係后的隔天,枕边人也悄悄地离去,好像昨夜只是一场春梦。
    第一次的关係尚且不确定,芙拉达的离去反而省去早晨面面相覷的尷尬。然而这次,至少在确立关係后的第一天,睁开眼却看见枕边是空的。该是在拥抱中缠绵难捨的情人早先一步清醒过来,像怕惊扰客人的客房服务无声无息地离开,连个令他半梦半醒的轻吻都没有留下。
    昨夜亲吻的人交错闪逝,同一张脸,包裹在红红绿绿的派对光束里,在耳畔喘息间一闪一映的,像是圣诞组曲轮着放却不知道早已换下两首曲子,那么相似却截然不同。欧文紧闭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欧文才打开檯灯,眼角馀光瞧见脚边一团紧皱的纸。就着灯光,欧文缓缓打开这张几乎被捏成乒乓球的纸。
    他哑口无言。那是他写给麦雅但后来没送出、被自己丢弃在纸篓的诗。
    这间房只有芙拉达跟他会进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欧文喃喃自语。
    欧文想着,为什么芙拉达要偷他纸篓里的诗?以她的个性,若喜欢,大大方方要即可,偷偷的闯入他的房间不像芙拉达会做的事,况且芙拉达从没有透露过她半分喜欢诗的兴趣。那么,这张他丢掉的诗,为什么又会到暗房呢?
    欧文匆匆离开书房,穿越厨房走到客厅,满怀不安。天空灰压压的,午后阳光扑脏了白雪,微弱地靠在客厅的连扇窗户上,看着雪地以惨白的模样露出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病容。「那张诗是写给麦雅的……」他越想脚步越是仓促。难道昨晚芙拉达又爱又恨的表现,就是因为看到这张诗吗?
    「是的,诗里有我对她的感情,」欧文在心里自我抗辩,「但我停止了,我丢弃它了呀!」
    昨夜留宿的客人已离去,满地纸屑尚未清理,桌上还留有不知道是谁涂满果酱却随意丢在桌面的吐司,芝麻似的蚂蚁爬满这片腐败的残骸。四周静悄悄的。欧文回到位于玄关的那间房,还没进门就先被楼上传来的琴声给吸引。
    这是欧文第一次听到除他以外有人弹奏二楼的古钢琴。曲子是他从未听过,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音乐大家的曲目,比较像自创曲。旋律乍听轻快,但流水般的琴声底蕴却有股往下拉的力量,舞蹈一样旋转,转入河中潜伏的漩涡。
    欧文走上楼,往左走过拱门,先是看到芙拉达躺卧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慵懒地放在臀上,手指没有章法的在臀部轮流轻敲,好像在谱什么隐翳在心里的烦忧。她蓬松的长捲发穿过手指垂落至肩,咬着下唇瓣凝视着某个角落,脸红扑扑的像是她身上大红色的上衣所投映出的红晕。
    芙拉达真好看,欧文心想。他再走近一些,视线移到左前方,窗口珠光白的光线为衬,麦雅站在书柜旁的窗前,穿着两人在这间屋里初次见面时那件瘪小皱缩的深绿色针织衫,靠在斑驳点点的窗上。一旁的室内盆栽腰桿挺得笔直,对照垂头捏着手指的麦雅,盆栽还比较像个灵魂的人。
    欧文的眼光才刚落在麦雅身上,麦雅眼珠一转就精准地朝欧文的方向看过去。麦雅的眼神常常过于小心翼翼,才刚相交就倏地收回,彷彿别人的凝视是高速衝来列车,不躲避非死不可。只是这次麦雅没有闪躲,而是不要命的待在轨道上,张大眼睛瞪着即将辗过她的刺目车头灯。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着实把麦雅死死地压在阴影里,而即使欧文辨不清麦雅的表情,他也可以想见那该是张心甘情愿躲藏于死亡庇荫下的神情。
    欧文感到目炫神迷。昨晚花房里的吻闪现脑海,却不是大火吞噬房屋前那最后一道致命的闪燃,轰的一声所有屋里、心里藏污纳垢的秘密全都付之火海。那是光倏地刺透双眼,待欧文熟悉周遭光线,发现麦雅早已从死亡荫庇中解放成自由无拘束的灵魂,因而主动一步、两步的远离那个光影造成幽暗的区域,好让「重见」光明的欧文见见「重生」的她。
    又一记闷拳打在他胸口上。欧文忽然意识到,如果诗是麦雅偷的呢?欧文横看竖看,芙拉达怎么都不像是会对他房里纸篓有兴趣的人。不,欧文立刻拒绝这个念头。他又想,如果麦雅其实知道书墙后的秘密呢?占有书房的人是芙拉达,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进来。
    如果那张诗是麦雅留下的,那么,麦雅早就得知暗房的秘密……
    琴弦震动,泠泠冰晶敲击似的在空气中敲打某种强烈的意识。欧文别过头不看麦雅也不再看芙拉达。他的存在只剩下耳朵,细细听着琴声旋律,它藏在好几个写出诗的片刻。远方阵雨袭来的珠串撞击声;大海日復一日摇晃的单调水声;坠入海水里的碎裂气泡声──琴声高高低低流淌,欧文的思绪却越沉越深──时鐘在深夜里失眠的滴答声;振翅声拨动静謐沉鬱的清晨;肌肤赤裸相贴的心跳;寒风拍打锁住温暖的玻璃窗……。
    令欧文惊讶不已,他循着琴声找到的人不是芙拉达,不是麦雅。是碧娜。
    「你醒啦?」芙拉达突然注意到站在拱门下的欧文,口气愉悦,身体却仍懒洋洋地躺着不动。「今天是平安夜。」
    琴声嘎然而止。麦雅终于离开他们的视线轨道,别过头无神地挑弄盆栽叶片,欧文眼角馀光瞄到碧娜正直凛凛地看着他。
    「怎么不弹了呢?」芙拉达和碧娜说话时,这才站起身来,缓缓度到欧文身边。
    「还想听什么?」碧娜露出对待芙拉达时那种讨好、撒娇的微笑,现在欧文已经能看出这抹微笑不自然之处,歪斜、僵硬像是有隐形的线扯着她的脸皮。
    欧文忍不住拉拉衣领,彷彿有人正勒着他的脖子。
    芙拉达显然相信碧娜的微笑发自内心,有时候欧文真觉得芙拉达这源自于天性的自信和天真会害死她自己。但偏偏正是这样近乎霸道、毁灭性的无害且乐观的本质,以最无辜的姿态先误打误撞打破了师生之间那面铜墙铁壁,在暗房里纵情相拥,捻死理智像捻死一隻蚂蚁一样。欧文嚥了嚥口水,昨晚甚至是自己先开口提出「永远在一起」的话,直到午后醒来,他也认定了这段关係。但不知道为什么,芙拉达此刻牵起他的手的举动,让他格外不自在。
    「都好,不要让音乐停,你好难得弹琴,还是这首曲子!今天是平安夜,我只想和你们度过,哪里都不去。」
    碧娜转过身,轻快的旋律再度扬起。芙拉达将欧文拉到沙发,随即躺在欧文的腿上,自然而然抓起欧文的胳膊就往怀里藏。
    欧文不清楚芙拉达是无心还是有意。以往芙拉达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好两人间的恋情,就算戏耍时也点到为止,合作无间的拘谨却亲密异常。今天大方展现亲暱,难道是因为昨天他说的话吗?突如其来公开的举动却令他措手不及,片刻心理准备都没有。
    欧文的手在芙拉达手臂弯里,既无互动也没抽离,不过犹豫半分就显露出极大的尷尬,手掛在那里,僵持不下。
    不管是背对他们弹琴的那位,还是已经放弃假装整理盆栽而缓缓走到另一张沙发上,缩着身体侧头不看他们的那位,都让欧文有推开芙拉达的衝动。
    「麦雅说,爸爸要你离开。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嗯?」
    「你没跟我说,」芙拉达瘪嘴,她开始玩欧文的手指,「偷偷溜走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要偷偷溜走。」欧文瞄了一眼麦雅,她慌张地低头扭着手指,手指上乌漆墨黑的,不知道是顏料还是肥料。「你们早上谈了许多,是吗?」
    「随便瞎聊,然后意外知道这件事,我不太开心。我们相处一个月,我连你什么时候要走都一无所知。」
    芙拉达爬起身,严肃地说:「你本来打算不告而别吗?」
    「至少会跟你们一起度过拆礼物的时光。我们可以再连络,你知道我们分开是暂时的,对吧?」欧文稍稍贴近芙拉达,低声说。
    「多安慰人的话!」芙拉达颓然倒卧回原本撑头的姿势,「好像永别一样。」
    「至少你拥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麦雅突然发话,芙拉达瞅了他一眼,脸上隐然发作的神情好像两人在欧文未来以前已经谈过许多事,「有些事情会过去,就像从前一样。」
    「麦雅,你爱你的花,对吧?」芙拉达迅速回话,「你每天守着他们,难道就仅是对花艺的热爱吗?不,绝对不只是这样。」
    「我爱是他们有活的可能。可是从前……有些事就是过去了。」
    「你非得把过去拥有的快乐都抹杀掉吗?正因为有过去,才有现在。这一个月我尽全力和你们相处,我希望你们快乐,我希望回到──」
    「不是你尽全力就能好。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尽了全力,可是事情就不是我们期待的那样顺利。有些人就是头也不回,跟过去一样。」
    「楼梯间的灯串脏脏的,黑黑的,芙拉达,不考虑把它清洁一下?我以为你要求圣诞节所有细节都要完美。」碧娜边自在地弹琴边说。欧文瞄了一眼楼梯间的灯串,果然有些黑色粉末。
    「我如果要求完美,我的家教课程就不会乱七八糟。」芙拉达半开玩笑地说,第一次她的玩笑听起来有些勉强,微笑再美也藏不住生硬的语气。
    「我不认为你有要认真上课的意思。」欧文也勉强接话,他立即想到新话题,「这首曲子是谁创作的?我从没听过。」
    没人说话,气氛凝结至冰点。半晌,碧娜的手优雅地从琴键上缓缓抬起,等到最后的馀音渐歇,她转过身,站起来面对坐在沙发上的三人。
    「妈妈今年不会回来。大概是她那个吵死人的小淫虫太黏人,所以……」
    「碧娜!」芙拉达厉声阻止。
    「干嘛,欧文对原创者有疑问,我只是想回答顺便想起她不会回来这件事啊!这首曲子叫《伊萨》,如果对作曲人有兴趣,到纽约发寻人啟事找她。」
    「她也算是我们的弟弟,我不准你那样叫他。」
    「有其母必有其女。」
    欧文从没看过芙拉达那么生气过。芙拉达先是惊诧,然后脸色一沉,嘴唇因气得发颤而结巴。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拜託,你们别装蒜了,她的『事蹟』不是街知巷闻吗?她的画家男友一个换一个,一个月三十天怎么轮也轮不到老爸,难怪他连家都不想回来。你自己不也亲眼见证过?哈娃的小鹿鹿?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别告诉我你还像当年一样因为那些浪荡吟叫声而惊讶。你没做过爱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因为要不是她的啟发,哪有你后面和一群人乱搞得快活、欲仙欲死?她爽快地离开了,我是不知道她会爱那个小淫虫多久啦,但至少绝对比我们久,芙拉达,别再欺骗自己了,她一直想要儿子,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她把你当伊萨一样爱。她爱那个升了天小弟弟比爱我们三个人还要多上无数倍!这种虚偽的骗子,你们还年年关心她今年圣诞节会不会回来,我该说你们是『哈娃的小天使』还是脑袋里装屎?」
    欧文不可置信地瞪着碧娜,和芙拉达的表情如出一辙。碧娜平日的谨慎偽装此刻全然粉碎,露出真实的面孔来。欧文半点也不明白,一直在芙拉达面前偽装成撒娇讨好的人,这时理智莫名断了线,对芙拉达脸不红气不喘地拋出难听且针对性的话。碧娜当面言语攻击芙拉达。这一点也不像碧娜,彷彿把整个月精心策画的密谋,像翻倒棋盘那样情绪化,以最低级的手段把自己立于无法挽回局势的输家之地。
    「仅以这首《伊萨》代替不能来的人向我亲爱的姐妹们敬祝平安夜。」碧娜说罢,又转过头对暂时答不出话来的欧文说:「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等欧文答应,碧娜就逕自走回房间。
    芙拉达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呆滞地盯着前方,不发一语。麦雅的反应较为平淡,但不擅表现情绪的脸庞仍能看出惊愕的面容。欧文实在不敢再多看麦雅一眼,这个空间本身已令他头皮发麻,近乎窒息。每寸肌肤毛孔都令他受罪。
    欧文最终仍弯下腰,搂着芙拉达的肩,柔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真讽刺,欧文心想,这是芙拉达平日最常告诉他的,但显然这句话对两人半点效果都没有。话以尷尬的语气收尾,之后与其说是跟着碧娜进房,不如说是欧文逃离有芙拉达和麦雅的牢房。
    ***
    每回欧文都是以窥探的方式看碧娜的房间,这一次,在光源充足下,他终于能一览无遗地环顾这间房。简直和芙拉达的房间是两个极端。摆设简洁俐落,东西少得跟麦雅有的比,但比麦雅的房间乾净有秩序得多。即使如此,欧文觉得这是一间非常没有「个性」的房间。
    芙拉达的房间宛如彼得潘那永远长不大的小岛,照片、乐器、海报、玩偶小艺品等类,充斥着音乐、友情、梦想和对生命的热爱;而麦雅的房间则完全相反,房内东西稀少、脏乱,蜘蛛盘据天花板,灰尘在主人遗忘之处铺上薄薄一层的绒毯,罩着它好让它加倍的被遗忘,然而书桌上满墙的手绘插图是麦雅无声的热闹,是最内敛的热情,使这间房仍跳动着希望。
    而欧文此时所站立的这间房,可以是「任何人」的房间。房墙漆上无力黯淡的蓝色,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上无意义的字母在飘盪,房里没有任何唱片,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一张海报,更遑论家庭合照。床单是灰色的,被套是灰蓝色的,打理得整整齐齐,在他的房里看不出任何秘密,可以是光明磊落却也可以是滴水不漏的布局。桌上放着欧文给他的几张讲义,书架上只放着一本书,这是唯一最像装饰品、这间房里最有存在感的一本绘本──《罗宾汉》。
    欧文瞄见衣柜上的飞镖靶,突然想起芙拉达曾说过,碧娜差点弄瞎麦雅双眼的事情。
    「你要说什么。」在碧娜进房东晃西晃就是一句话也没说后,欧文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假装了。」
    「哈,假装?」碧娜瘫坐在椅上,缓缓转过来面对欧文,「我想想,刚刚在琴房里,你那么『辛苦』假笑,那算是假装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了,『没什么』。外面那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要谈,我打断他们了。我想给他们一点空间。」
    有一瞬间欧文想继续接着问:早上芙拉达和麦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突然想到一件更迫切的事,他在琴房灵光一闪想到事。他深呼吸一口气,挺起胸给他莫名的力量,严肃地开口。
    「诗是你偷的吗?」
    碧娜挑眉,噘着嘴,一副「又想怪罪我什么啦」的神情。她靠着椅背转来转去,眼珠子直盯着欧文。
    「我纸篓里的诗,是你拿的吗?」
    「我可不干清洁工的事。」
    「我可不认为你会无缘无故偷垃圾桶里的东西。你早就知道书房里的事?」
    欧文步步逼问,他对他的猜测有着无比的自信,他需要这分确认,好排除麦雅知道暗房的一切可能性。纯洁的麦雅,不该跟偷窃、窥探扯上任何关係。
    「你好像总是特别关心垃圾桶发生了什么事,上次是厨房的垃圾桶,今天换你的垃圾桶,这样好了,我房里的垃圾桶就在你正后方,虽然它是空的,但欢迎你带回去好好研究它这週过得如何?」
    「你对窥探别人特别有兴趣,不是吗?」
    「比起我,爱关心垃圾桶的人似乎对窥探比较有兴趣。」
    「冷眼看着麦雅梦游,跟踪我把我关在花房里,」欧文不想和碧娜兜圈子,事实上他根本无心知道碧娜偷诗的动机,碧娜做更夸张的事他都不意外。他只想确定不是麦雅,只要能证明诗是碧娜偷的,心里那块石头也可卸下了。
    「还有趁着别人睡觉时偷窥。」欧文越想越篤定,心一阵轻松,「你早就知道书房后的小房间,对吧?我还以为你会谨慎一点,不会落下东西。」
    「我没有从你纸篓里拿过半张废纸。」碧娜刻意咬字清晰分明地道。
    「你不就翻过厨房的垃圾桶挖出芙拉达的包裹?哈,说到芙拉达……假装什么都不在意却对我和芙拉达的事瞭若指掌,啊!」欧文顿时想起一件发生于很久远的事,「还有那颗马铃薯,你明明看到它掉下来,你明明有时间阻止芙拉达走过去,可是你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看』。」
    「如果你看到一条蟒蛇把绵羊吞掉,你会阻止吗?」
    「有人曾告诉我『你知道所有关起房门的事』,你无所不知,不是吗?我真想知道你这个超能力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偷看的』。」
    碧娜脚轻轻一蹬,椅身便转到标靶,她随意拿起桌上的飞镖投射过去,完全不理会欧文。欧文再次想起麦雅儿时差点被碧娜的飞镖射伤事件,面对这个机器人要不是答非所问、要不是制式化的回答,欧文突然觉得再探究下去根本没有必要。他心底浮现更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事,就算他不知道碧娜心底的筹画,至少他可以做一件事,而他相信这个决定的报偿足以满足碧娜,带来好的结果。
    「我会走的。」
    碧娜停下动作,原本噘着蛮不在乎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回復原本冷清的模样。她身子维持不动,头微微侧过来斜睨着欧文。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没什么交情,但请你答应我,不,求你答应我,不论原本你心里盘算什么,都别这么做。」
    「可是……你不是……」碧娜嘴角微微颤抖,睫毛扑打着,露出令欧文出乎意料的心慌,但不过转眼,碧娜僵直的嘴唇和淡漠的眼光显示刚刚不过是讶异。「我们每年圣诞节都是三个人过的。」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自己走。我待会儿就和芙拉达还有麦雅说这件事。」
    「喔。」碧娜轻轻应声,投射出的飞镖几乎像丢垃圾一样散漫,「那,祝你旅途平安。」
    「你还没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你清楚得很,不清楚的是我,我投降。我退出你们的生活,好吗?」欧文抿抿嘴,才无力地吐出:「拜託。」
    「真是太好笑了。」碧娜轻笑。
    「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生气,看过你因老套乏味的玩笑嘎嘎笑,看过你装腔作势摆『关怀爱心』老师噁心样。可是只有现在,我觉得是你最诚实的时候。」
    「我没时间和你辩论,我得走了。看在这份诚实的份上,好好爱你的家人吧。」欧文叹口气,他闭上双眼挠挠头,转身就走,然而脚还没踏出半步,就听见碧娜低嚷。
    「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
    欧文回头。「咻」的一声,飞镖精准地卡在靶心,镖桿和标靶皆剧烈震动。欧文来不及问,就听见外面一声惨叫。似乎有那么一秒,欧文能在惊吓中听见碧娜嗤了一声。
    欧文衝出房门,撞见的是惨白着脸的麦雅,站在楼梯前吓得不知所措、浑身发颤地盯着楼梯下的人。
    芙拉达,正以极为怪异弯曲的姿势倒卧在楼梯转角,频频哀嚎。那一身如玫瑰一样火红的衣服此刻看起来倒像杜鹃,因为手肘的袖子渲染出一朵更艳红的血红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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