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我太远,旭一。」绘亚莉边聚精会神得观察四周,边退往旭一站定的位置。
    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与旭一皆站在日光下,就怕旭一会像蚩那般消逝,绘亚莉还特地侧过颈项确认他仍在身旁。旭一依言靠近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却又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什么样的妖会跟我们一样摊在阳光下?绘亚莉有些怀疑,而且蚩何必多此一举?若鬼遭受攻击,蚩自然会现身,无论兄弟俩各自是否有意愿。
    蚩总让鬼想死也死不了。
    终于,一串铃声从某处响起,随着错落有致的步伐,还带有彷彿锁链互相敲击的节奏。绘亚莉辨识出来者有二,在他们现形前,平板的朗诵声首先传入耳际。
    「力田旭一,生于平安二百二十二年叶月十八日,卒于平安二百五十一年卯月二日,得年三十岁。纪伊人。」
    「享能剧团团长,曾任藤原氏西园寺家议政士人。自幼开朗、好学,识礼义、孝顺,待人和善。交友广阔,眾亲友皆对其讚誉有加。」
    绘亚莉撇嘴,松开了原本握紧刀柄的手。逐渐映入眼帘的两道身影,是来自冥界的锁魂检使,一位身着外黑内白的和服,另一位身着外白内黑的和服,他们一人一句讲述旭一的生平。
    剧团团长?绘亚莉听了不禁挑眉。
    她当然不知道藤原氏是什么来歷,但听起来就是人界大名之一,旭一确实曾对武士道心生嚮往,他在寺子屋学习时各类成绩都十分优异,尤其在剑道、柔道、骑术出类拔萃,当初旭一在选择未来出路时,成为「侍」便是其中一个选项。结果他最后却选择成为艺能人士?
    「这两人是谁?」旭一看起来十分困惑,显然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对自己的生平来歷侃侃而谈。
    「锁魂检使,黖与皊。黑外服的是黖使,白外服的是皊使。」对比旭一疑惑的神情,绘亚莉倒是一脸淡定。
    也难怪蚩会消失,她暗自心想。遇上这两位,蚩也派不上用场,冥界是三不管地带,连神明都不会插手干预阎王的事。
    「黖与皊…还真没听过。」旭一双手环胸,神情专注得思索道。即便现在情况稍嫌危急,绘亚莉仍是将视线多停驻在这分难得安静的面容几秒。
    恩…绘亚莉差点忘了旭一非妖族,没听过这两位的名讳情有可原,但她也不知道人界如何称呼他们,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生前勤勉不懈、勇敢坦荡,得一眾亲戚友乡学感念祈愿、法师日夜诵经渡化。」皊使手持掛有铃鐺串的木杖,在来到两人面前时,用力挥出一声俐落的铃响。
    「见其在世良善、诚挚,且建树有功,幸得日神垂怜,由十殿阎罗特准差使领道,助其魂魄速速入轮回转世。」黖使手拿锁链,一端缠至肩臂,另一端则在手下摆盪。
    皊使面容冷峻,黖使神色愁苦,他们直直看向绘亚莉身后的凡人魂魄,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力田旭一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先是搞得她妖力散佚、全身不适、感知失灵,现在连神界、冥府都要来管他超渡的事?
    绘亚莉首先定睛在皊使的法器上,然后才看了眼黖使的锁链。神乐铃对妖的影响毋庸置疑,方才皊使摇动法器时,绘亚莉便有不适之感;但黖使的链条是否也能绑缚活生生的妖族?绘亚莉不知道,恐怕也没有妖试过。
    「有劳二位从冥府艰辛跋涉而来,但力田旭一的魂魄有我护送,神界与十殿阎罗的恩惠,想必他已心领了。」绘亚莉向前站半步,恰恰好把自己挡在锁魂检使与旭一之间。
    语毕,黖皊二使声色未变,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一阵彷彿可以持续到永远的沉默后,黖使突然开口:「闇祸…」
    「嘮嘮叨叨,」绘亚莉赶紧打断对方发言,她的身世绝不可以在旭一面前曝光,「力田旭一由我领回人界,既然二位检使已将讯息传达,还请见谅我们仍有段长路要赶,失礼了。」绘亚莉不仅昂起下巴,也未伸手作揖,态度明显与语意不符。
    「人鬼殊途,您这是何必呢?」这次换皊使发言道。
    「何必?」绘亚莉哼笑一声,「这凡人于我仍有亏欠,怎能轻易放他走。」
    开玩笑,他还欠我大把妖力,要是让你们给领走了,我拿什么恢復原形!
    「原来是这样吗,绘亚莉?」方才在旁沉默观望的旭一,闻言突然吃惊得开口问道,他看向绘亚莉的表情既惊讶又愧疚。
    「闭嘴。」绘亚莉低声说道。
    黖皊二使虽然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却很快有了动作,他们同时从衣袖内抽出一本纸册,两本外观相同的册子看似单薄,却在锁魂检使的手下翻出不合常理的页数,而书页的翻动声又同步得令人毛骨悚然。
    「力田旭一累世业力已偿,」皊使首先回应道。
    「今世广结善缘,未与一人相欠结怨。」黖使接续作结。
    锁魂检使同步闔起书册,并双双抬头看向绘亚莉。嘖,她可以对冥界使者动手吗?绘亚莉的记忆中仅有妖族对上凡人的衝突,偶有妖族与神界的小小摩擦,但冥界…有谁真的对冥界动手过吗?
    不过,绘亚莉是不可能杀死对方的,黖皊本身就是死亡,她怎么能让他们再死一遍?
    「我与力田旭一结下的樑子没被写在册子里,不代表就没这事儿。」绘亚莉硬着头皮回道,耍耍嘴皮子要不了命,不拖延看看怎么知道有没有效。
    「力田旭一此世结得善果,三界皆愿助他迅速渡化,免除七日反覆枉死之苦。若您真心愿助其返回人界,还请高抬贵手。」黖使向绘亚莉下达最后通牒,虽然他的愁苦神色让这段话听起来比较像在哀求。
    枉死?绘亚莉感到人心一阵纠结,这傢伙到底在人界出了什么事?然而旭一只是静静听着,既没有蚩的异样停顿,也没有其他不同的反应。
    『你偷了他的心,所以他得在投胎前找你要回来。』
    『你的妖力不会恢復,直到你将他领回人界为止。』
    『你只能尽速带他回去安放遗体的祠堂。』
    蚩的话语再次闪进绘亚莉的脑海,该死的,为什么她从来就不像蚩那样好好念书!绘亚莉暗自埋怨道,不过她也确定自己就算再怎么认真,也永远比不上她伟大的哥哥,即便蚩未明说,绘亚莉也清楚他后来新生的天赋是什么。
    闇祸氏族不仅拥有幻化形貌的高超本事,他们各自都还会有另一种新生本领,有些亲族的新生天赋能与幻化一能相辅相成,好比亚己,她的生存本领使得在变幻各种形貌之间不花毫秒,行云流水的幻象堪比艺术;但也有些亲族一生不见第二种天赋诞生,好比父亲大人,讽刺的是,他却也是将幻化一能淬链至登峰造极的妖。
    蚩的天赋是“卓越”,所以他做什么都比下两倍功夫的鬼更好,但他在弟弟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天赋,倒不是担心会伤及鬼的自尊心,而是因为他认为这种天赋诞生在长子身上无非是另一重诅咒。
    他才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诅咒。绘亚莉不屑心想,他应该跟我换过天赋才是。
    眼看锁魂检使没打算让步,绘亚莉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如果今天是随便一个谁,她大可以把人交出去轻松了事;但力田旭一是自己找上门的,这该…“活”的傢伙糊里糊涂把一颗人心塞进了她胸口,结了十五个年头的孽缘阿,她还真没想到能找上谁来好好发洩一番。
    这次,会死吗?
    「一句话,让不让人走?」绘亚莉开始蓄集残缺散漫的妖气,至少,她还有六七成实力。
    「您又怎么说呢?」皊使问道,他再次晃动手中的神乐铃,一旁黖使则开始卸下肩头处的大把锁链。
    绘亚莉先是佯装叹息,接着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她取下弯刀,扎稳脚步,回答:
    「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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