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若我晚间服了药,能好些,明日便去赴宴。”沈澜到底松了口。若能在宴席上交换些消息也是好的。
    见她答应,余嬷嬷笑了笑,告辞离去。临行前,惯例带走了些香秔米、西洋布、小龙团之类的赔罪礼。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未曾带走春鹃,只叫她留在家中理事,看护着潮生,自己带着秋鸢和两个健妇、两个护院赴宴。
    武昌富庶,数年前某一任知府曾在衙门内修筑过一座藏春园,此次宴席便设在这藏春园内。
    只可惜战乱频频,武昌知府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这藏春园便渐渐破败下来,只修葺了一部分,用于知府夫人待客。
    今日,沈澜穿着挑边白绫袖衫,一条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云鬓缀着些米珠钿,斜簪了一根流云灵芝錾银簪。
    她一路穿朱门,越绮户,立于亭前时,清丽似潋滟风荷,秾艳如春醉海棠。
    刚入亭中,亭中七八个女子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果真美貌。”
    “美貌有何用?听说是招赘了夫婿,奈何逃难路上死了。”
    “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外头人还喊她什么沈娘子呢。”
    ……
    七八个女眷倒也不是指指点点,只是时不时看她两眼,再窃笑几声罢了。
    如此这般,若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只怕已捱不住了。
    可沈澜浑不在乎。相反的,她虽平日里多与男子交游,不曾见过粮商们的夫人,可此情此景,她已知不对。
    这帮人蓄意将她骗来,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处,沈澜面不改色入得亭中,向上首的知府夫人庾秀娘屈膝行礼。
    庾秀娘只端起茶盏,悠哉悠哉啜饮着,也不理她。
    沈澜洒脱一笑,起身入座。她这般样子,倒叫众人一时愕然。
    庾秀娘端着茶盏,暗自气闷,想给的下马威没给成,心中越发恼怒,张嘴便斥骂身侧的丫鬟:“没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起来了吗?!”
    那丫鬟原本是立在她身后布菜的,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缩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沈澜心知这是指桑骂槐呢,便佯装听不懂我,还好心劝道:“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与她计较什么呢?”
    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庾秀娘冷下脸来,指了指身侧余嬷嬷道:“沈娘子不晓得,这余嬷嬷原是京里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被我请来教导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她为人最是懂规矩。”
    沈澜心想,什么请来,恐怕是京都城破,这位余嬷嬷逃难来的湖广罢。
    她正想着,却见那余嬷嬷上前两步,抬手狠劈了地上的丫鬟一巴掌。
    满亭针落可闻,小丫鬟半张脸肿得老高,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庾秀娘这才悠哉悠哉,对着沈澜道:“没规矩的东西,便是这般下场。”
    沈澜心有不忍,暗道这庾秀娘的性子怎得如此骄横,倒与那官僧如出一辙。她心知肚明不过是方才那个下马威没给成,这会儿庾秀娘借题发挥罢了。
    “夫人说的是。”沈澜顺从道。
    见她低了头,庾秀娘亲亲热热地牵起沈澜的手,笑盈盈为她介绍身侧七八个女子。
    这个是哪哪的知县夫人,那个是经历、推官夫人……
    沈澜眨眨眼,全是庾秀娘的下属啊。
    “这位便是湖广大名鼎鼎的沈娘子了。”庾秀娘说罢,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沈娘子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还得苦苦的守着。”
    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可怜啊。”
    “夫君去得这般早,留下孤儿寡母。”
    “一个女人,苦捱着,好生受罪。”
    人人都知沈娘子与她那死了的赘婿情谊甚笃,这会儿被人戳了伤疤,只怕要心疼死。
    众人嘴上哀叹着,笑盈盈抬眼去望沈澜,却见她翠眉颦蹙,哀愁不已,竟好似西子捧心,格外惹人怜爱。
    沈澜顺势取了帕子遮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一会儿,方才道:“实在是失礼了,提及亡夫,我心中悲痛难忍。“
    众人正要看她笑话,却见沈澜哽咽道:“眼前欢宴,亡夫却在地下孤零零一个人,我哪里还有脸面赴宴呢?还望诸位夫人恕罪。”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众皆惊愕。庾秀娘傻了眼,赶忙起身道:“沈娘子且住。”
    沈澜暗自叹息,回身望去,却见庾秀娘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又笑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正要向沈娘子赔罪呢。”说罢,吩咐丫鬟端了一杯茶要给她致歉。
    沈澜疑心庾秀娘这是见软刀子刺她不管用,又见她匆匆要走,便要上硬办法了。
    沈澜瞥了眼那茶盏,盖子还盖着,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否下了药,便只打算接了茶盏,放下不吃就是了。
    谁知那丫鬟不知怎么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大半杯热茶泼出来。
    沈澜是坐着的,一半袖子还被庾秀娘拉着,躲闪不及,只转过头去,又抬手拿左胳膊一挡。
    热气腾腾的茶水,刺啦一下,大半泼在沈澜胳膊上。
    “你们做什么!”秋鸢又急又气。一旁的余嬷嬷也慌了神,差点叫出声。
    剧痛袭来,沈澜顾不得众人或愕然,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匆匆起身。
    这亭子旁有一泓小溪,沈澜卷起一截衣袖,只忍痛将半截胳膊泡在流动的溪水中。
    “哎呀,可是烫着了?”
    “怎得这般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胳膊。”
    “狗奴才!叫你奉个茶也不会!”
    身后传来庾秀娘打骂奴婢,众人或许有些不忍心,奈何不敢违逆了庾秀娘的意思,便也只好低头不语。还有几个捧着庾秀娘,又有几个惊诧沈澜竟将衣服撩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胳膊。
    身后一片乱麻,沈澜厌恶至极。庾秀娘作为一个母亲,不好生教导官僧道理,竟还觉得官僧挨了打,她便要出面替官僧打回来。这才想出个先羞辱她,再毁她容的主意。
    果真是熊孩子必备一个熊家长。
    “夫人,你怎么样?”秋鸢都快急哭了。
    “快快!这里有药膏。”庾秀娘打骂了一通丫鬟,即刻吩咐丫鬟去取烫伤膏。余嬷嬷见状,匆匆去取了膏药来递给沈澜。
    沈澜哪里敢用庾秀娘的膏药,生怕里头掺着什么,宁可用流动的溪水冲足了两刻钟。
    “不必了。”沈澜忍痛,轻声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溪水一冲便是。”
    庾秀娘见她疼的额头都是细汗,连鬓发都沾湿了,心满意足道:“你自己不用我这膏药,若是留了疤,可不要来怪我。”
    沈澜见她眉眼之间颇为得意的样子,强忍着怒气道:“不会的。”
    见她似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庾秀娘方才笑盈盈起身,继续宴饮,也不管还在溪水中泡着的沈澜。
    “这帮人怎得这样!”秋鸢气狠了,急得直跺脚,“夫人,我们快快回去罢!府里有膏药,这溪水里泡着哪里有用呢!”说罢,便要扯了她回去。
    “不急。”沈澜摇摇头,只兀自在溪水中反复浸泡胳膊,任由流水冲洗伤处。
    三月春水尚寒,两刻钟后,待沈澜提起胳膊查看伤处时,半条胳膊冷冰冰的,都快冻麻了。
    索性那热茶是隔着一层衣衫的,加之沈澜处理及时,胳膊上倒并未红肿。
    沈澜松了口气,若真大面积烫伤发炎,高烧会死人的。
    见她起身,亭中宴饮一停,庾秀娘关切道:“沈娘子如何了?”
    沈澜看了看她,便对着她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劳烦夫人关怀,已无大碍了。”说罢,又看看正午的太阳,面不改色道:“天色已晚,我便先告辞了。”
    庾秀娘心满意足,也不再留她,任由沈澜出了府去。
    待宴席散去,余嬷嬷跟着庾秀娘离去,却假借帕子落在亭中,避开众人,匆匆折返,入了小亭外侧的假山石内。
    那假山石内竟靠着一个青衣直缀,面白的中年男子。一见余嬷嬷进来,他便匆匆问道:“伤的可重?”
    余嬷嬷自然知道他要问谁,便摇摇头:“看过了,不过些微红肿,决计不会留疤。”
    那男子责怪道:“怎得这般不小心!”
    一提及此事,余嬷嬷也心头火起,斥骂道:“哪里晓得那庾秀娘,自家儿子挑事挨了打,她便要去毁了旁人的容貌,果真毒辣!”
    那男子叹息道:“好在无事。”
    余嬷嬷也庆幸不已,匆匆问道:“你也见了,如何?”
    “好好好!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绝色。”那男子一回想起方才美人,只痴痴梦梦道。
    余嬷嬷见他那副呆样,心中不满道:“你这呆子,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太监连忙搂搂抱抱去哄她,一叠声道:“好姑娘”、“娇娘莫与我置气”
    余嬷嬷这才嗔他一眼,缓了神色:“可够你去献给王大珰?”
    男子满心喜色,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语罢,又笑道:“娇娘,你放心,有了这般美人,你必能脱了奴籍,入宫做管家婆,俺也能博了王大珰欢心,得了好差事!”
    余嬷嬷冷哼一声。这蠢才哪里比得了当年与她对食的那太监。
    她原是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当年在京都,与府中太监对食,日子煊赫快活。谁知一朝京城破,与她对食的太监死了,她一路逃难来湖广,却被人卖进了知府衙门里,日子哪里有在公主府中顺心。
    她原想着攒够了钱,便回返南京,继续入宫伺候公主。谁知竟等来了矿监税使,自然要把住机会,先寻个太监对食,再回公主府快活去!
    两人又在假山里亲热了一通,余嬷嬷方才理了理衣衫,走了。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长公主是皇帝姊妹,不是女儿。
    2. 明代公主是很惨的,基本被太监和管家婆管着。《明代社会生活史》中举例写道:万历四十年秋天,神宗爱女寿阳公主,为郑贵妃所生,下嫁给冉兴让,相欢甚久。偶月夕,公主宣驸马入,而当时的管家婆梁盈女正好与她的“对食”太监赵进朝饮酒,来不及向她禀告,盈女乘醉打了驸马,并将他赶出府去。公主前来劝解,也被管家婆所骂。等到第二天公主入宫告状,却已落在太监与管家婆之后,所以最后的处理,仅仅是将梁盈女取回另差,而参与打驸马的太监则一概不问,反而驸马冉兴让被夺蟒玉,送到国子监反省三月。
    第79章
    沈澜甫一上马车, 秋鸢便急匆匆从楠木药箱中取出白釉缠枝纹玲珑罐, 挑了些清凉的药膏以指腹抹开,润泽着沈澜的肌肤。
    秋鸢一面小心翼翼地抹药, 一面愤恨道:“夫人, 那知府夫人未免也太过放肆,哪里有这般欺辱人的。”大家好歹都要脸,便是看不惯, 也不至于要拿热茶泼人, 忒得恶毒。
    沈澜摇摇头, 反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神色凝重道:“庾秀娘保不齐也只是一把刀罢了。”
    秋鸢一愣, 捏着罐盖,蹙眉问道:“夫人何意?”
    庾秀娘既然头一回只是遣了仆从上门, 说明那时候怒气还没那么大。若按照余嬷嬷回去给庾秀娘的说法, 沈澜给了赔罪礼,且已经责罚了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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