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一愣,良久漠然道:“与我何干呢?”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裴慎闻言又难免脸色阴沉,一面暗骂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一面又恼恨自己满腔情意错付。
    他进不得,退不得,脚步宛如扎根似的,立在不远处,着魔一样的听着沈澜说话。
    “是他强要我做丫鬟,又强要我做妾,我不肯,逃了去,他却还要将我捉回来。又一意孤行,非要用妻礼葬我,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何曾问过我的意见。”
    沈澜说罢,只满腹怅然,自她十五将及笄,逃出刘宅开始,到她跳入钱塘江潮,前后四年多的时间里,她何曾有过一日能自己做决定的日子?
    “那时候,我不是我的主子,他是我的主子。”沈澜语及此处,心头怅惘。再不欲多言,便只摆摆手道:“你们且让开罢。”
    沈澜是背对着裴慎的,自然不知道他来了,陈松墨和林秉忠却是面对着门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裴慎摆了摆手,两人如蒙大赦,口称告退。
    见他二人这般,沈澜蹙眉,转身望去,果真见幽微灯火下,裴慎立在不远处,神色莫测。
    沈澜并不惊慌,方才那些话,便是放在裴慎面前,她也是敢说的。
    此时外头空濛雨丝,潺潺而下,落于庭中,点点滴滴,洗去芭蕉浮翠,修竹新绿。
    两人隔着珠帘,遥遥而望,一个心酸怅惘,一个离愁别恨,相顾无言,惟听得梧桐叶上萧萧疏雨,兀自点滴,似无情江潮。
    潮来潮去已六年。
    ……六年啊。思及六载空山旧梦,凄风苦雨,裴慎只觉满腹怒气俱散。
    他不欲再与沈澜争吵下去,便掀开珠帘,走到沈澜身侧,温声道:“你不是说不愿做妾吗?我才想着以妻礼将你风光大葬。怎得如今又成了我不问你的意见?”
    沈澜摇摇头:“你从来不知我。”
    裴慎满腔柔情被这句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恨恨道:“我何曾不知你?你要什么,只管说出来!”
    沈澜淡淡道:“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妾是笼中鸟,妻子便是这群鸟儿的头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慎摇头道:“你怎能这般做比?妾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沈澜冷笑,讥讽他:“你这是承认了当年逼我做妾,是将我视作玩意儿了?”
    裴慎心头酸涩,摇摇头:“我何曾这般想过?”若他是这般想的,何至于六年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裴慎正色道。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淡淡道:“都是人,没有什么不同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温声哄她:“你我已错过六载了,光阴不等人,还是早早成婚罢。”
    ……成婚啊。自从来到这里,沈澜早已绝了此念,正欲拒绝,耳畔却不断传来裴慎低语。
    “待你嫁了我,宅中一应事务,俱交给你处理。我只管拿了钱财给你,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添置什么便添置什么。便是去了外头,必不会有人对你不恭敬,所有人都得高高兴兴的捧着你……”
    裴慎还要再说,沈澜却已觉疲惫,只拿话堵他:“裴大人这般聪颖,号称过耳不忘,可还记得那一年在苏州如京桥的宅子里,你是如何说的?”
    裴慎微愣,即刻便想起当年争吵之时,自己说过的话。无非是什么攻讦她出身不好,不配做国公夫人之类的话。
    可谁能料到,她竟烈性至此。宁可跳江搏命,也不愿屈从做妾。
    沈澜眉眼清淡,只一字一句重复道:“瘦马出身,也配做国公夫人?”
    “你这般低贱玩意儿,只配当个暖床丫鬟。”
    “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
    裴慎一时招架不住,被她臊得面皮微红,只他久居宦海,唾面自干亦是常有的事,便讪讪道:“已是七年前的事,早记不得了。”
    沈澜见他不承认,冷哼一声,正欲再说上几句,却见裴慎得寸进尺道:“七年未见,你竟还将我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有心了。”
    沈澜一时被他的无耻气了个仰倒,恨恨道:“恶语伤人六月寒,任谁被人羞辱了,都要牢记一辈子的!”
    裴慎心道往日里都是你排揎我。我何曾说得过你?又暗骂她果真没良心,光记得两人吵架口不择言,怎得不记得自己待她的好。
    “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去填补,延医问药给你治身子,你怎得不记得?”
    “龙江驿倭寇来的那会儿,我救了你一命,你怎得不说?”
    在裴慎一声声数落里,沈澜默然不语,忽觉无趣。她与裴慎之间,有恩义,有仇怨,牵扯不清,一笔烂账。
    若非要分出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来,不过徒增烦恼。
    “罢了,我不与你争。”沈澜淡淡道:“你且给我寻个客房罢。”
    裴慎觑她一眼,见她神色清淡,便试探道:“你不走了?”
    白日里奔波结盟,黄昏杀了王俸,待到夜间又是灭火理事,还被裴慎强掳来,沈澜早已精疲力竭,不欲和他再吵,只讽刺道:“我倒是想走,裴大人肯吗?”
    裴慎讪讪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若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
    只是他犹豫片刻,到底没敢说出后半句,生怕她真走了。
    “这厢房……”
    “你可别告诉我,偌大的总督府,寻不出一间厢房。”沈澜挑眉望他。
    裴慎面不改色道:“这厢房自然是有的。”说罢,便握住她纤薄的手掌,带着沈澜往西厢房去。
    甫一到西厢房门口,沈澜便立于门前,淡淡道:“明日寅时末便要将我唤醒,我要离开总督府,去知府衙门。”
    裴慎略一思忖,便能想到她要去做甚。只蹙眉道:“王俸一事,我自会为你处理。”语罢,怕她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便说道:“你杀了王俸,陛下必要降旨捉拿凶手,届时你恐有性命之危。”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并非在唬她。她不过区区商户,为了度过眼前危机,胆敢利用民变的激烈手段诛杀一名六品太监,本身就是在饮鸩止渴。
    裴慎温声道:“你且先在府中住下,待我将王俸身死一事料理清楚,将你摘出来,届时你自然可以离去。”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罢了。以朝廷此刻的处事效率,料理此事少则数日,多则半年。
    沈澜哪里肯在总督府中待上半年?便摇头道:“王俸身死一事,我自有决断。无需你帮忙。”
    裴慎蹙眉,正欲张口,沈澜却已跨出半步,转身,“砰”的一声阖上门,只将他关在了门外。
    裴慎一时愕然,暗道六年不见,她这脾性是越发大了。
    他心里想着,却不曾转身离去,只是驻足廊下,听得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小了,灯火也灭了,便知道她已然睡了。
    裴慎这才轻轻推门而入。绕过楠木桌、玫瑰椅,卷上珠帘,掀开重重帐幔,方见她好梦沉酣。
    裴慎坐在她床头,不言不语,只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白净的玉臂半搭在枕上,云鬓半偏,双颊染晕,好看的如同神妃仙子,梦中精怪。
    ……梦中。
    裴慎已然经历过无数次夜来幽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俱是空的场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屏住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探沈澜鼻息。
    温热的气息,跃动的脉搏,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不是做梦。
    竟然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裴慎几乎半虚脱地靠在床头引枕上,只觉眼眶发涩,隐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他静坐半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澜,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方觉心中一片安宁。
    檐下宿雨渐小,星子渐明,待到云散雨晴,月明松下房栊静,佳人春睡轻。
    作者有话说:
    关于潮生的事情,我说一下,沈澜没有忘记潮生,在“相逢”的那一章,大概60%左右的地方,我写过一句“今夜暂时不必将潮生接回来”。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出自《浪淘沙》,李煜
    2. 月明松下房栊静出自《桃源行》,王维
    第84章
    第二日一大早, 天色尚有几分漆黑, 晨星寥落,东曦薄出。沈澜被丫鬟轻声唤醒, 甫一拂开帐幔, 便见到裴慎正坐在楠木清漆圈椅上,等她用膳。
    沈澜不欲与裴慎多言,一整日折腾下来, 她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便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匆匆起身洗漱。
    重罗白面制成的细面条,拿鸡汤煨了, 铺陈上鲜虾仁,银鱼丸, 火腿丁, 鸡丝,青菜。鲜香可口, 抚慰人心。
    沈澜胃口不错,吃了面,本欲再用上一盏热乎乎的牛乳,谁知裴慎坐在她身侧,只盯着她侧脸,那目光灼热的,活像要烧穿沈澜的脸颊似的。
    哪里还吃得下去?沈澜心头微恼,瞥他一眼,不想理他, 便欲出门, 却听得裴慎道:“你从知府衙门回来后打算住哪里?”
    沈澜淡淡道:“哪里都好, 就是不住总督府。”
    裴慎一窒,冷哼道:“你那宅子都烧干净了,不住我这里你住哪里?”
    沈澜面不改色道:“买个新宅。”
    裴慎微愣,一时悻悻然。倒是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非吴下阿蒙。
    “宅子总不能说买便买,若要住进去,光是添置锅碗瓢盆、扫洒清理便要好几日。”
    裴慎正欲再劝,沈澜慢悠悠道:“我有钱,可以加急。”
    裴慎被噎得不行,复又讪笑道:“便是再加急,一日的功夫总要的罢。不若先在总督府暂时住下。”
    沈澜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他:“裴大人就算不替自己的名声考虑,好歹也替民妇考虑罢。”
    裴慎一时沉默,无名无份地住进总督府,对她的确不好。思及此处,裴慎忍不住试探道:“既然如此,你我尽早成婚便是。”
    沈澜神色便一下子淡下来,懒得搭理他,便只撂了乌木箸,恭敬道:“昨夜劳烦裴大人款待,民妇告辞了。”说罢,起身就走。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恼,裴慎也是有脾气的,何曾被人这般忽略过,便冷声道:“你总归要与我成婚的!”
    沈澜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着恼,偏生这会儿陈松墨眼看着沈澜出了府,料想自家爷也当吃用完了早膳,便匆匆赶来禀报。
    “彭弘业?”裴慎一面往外书房去,一面蹙眉道,“此人乃是杭州疍民出身?”
    “是。”陈松墨点头道:“根据龚柱子的话,此人乃夫人身侧的老人,当年渔队便是由此人负责,据说家中三兄弟,水性都极好。”
    裴慎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保不齐当年便是这彭弘业在江潮中带着她逃亡。只是不知她是如何认识彭弘业的?
    “这彭弘业年岁几何?”裴慎忽然问道。
    陈松墨一愣,复又硬着头皮道:“爷,听龚柱子所言,此人约摸比夫人大几岁。”说罢,劫后余生般补了一句:“与其妻已育有两子。”
    裴慎面色稍和缓,见已至外书房,便在楠木圈椅上坐定,摆摆手,示意陈松墨下去。
    陈松墨猛松了口气,匆匆告退。昨晚爷将夫人挟走,潭英那头便即刻派了人手四处查探夫人这六年来在湖广的经历。而他自己则一整晚都在善后,安抚六子等人,套话,看看能否寻到杭州旧事的线索。如今既然问到了彭弘业身上,便只管禀报给爷,再转交给潭英便是。
    见室内静下来,裴慎方才唤来潭英,问道:“查到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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