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令她恐惧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来回地窜,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倩雪道:“等回了府,传个信得过的太医过来。”
    倩雪心头微动,也变了脸色,低头应是。
    *
    回至阳安侯府,见红笼高挂,丝竹声入耳,满地残留着炮仗灰儿,一路上遇见的婢女小厮,无不喜气洋洋,一问才知太夫人发了赏钱下来,父亲又放了爆竹敬告祖先,一时间恭贺声不绝于耳,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他到了侯府的外书房。
    阳安侯顾文忠面上难掩喜意,也不顾妻子马氏还在场,便得意地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中了会元!看来,咱们家还得是你最有出息,若是日后能走到你三叔那一步,顾家的荣华富贵,便能再续数十年。”
    马氏笑容慈爱,闻言看了一眼顾文忠,心里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
    顾昀眼角的笑意也是微顿。
    若是放在往日,他听到父亲这样的欣赏他,还拿他比照三叔的仕途,他定然会极为欣喜。可瞧见了四宜楼的那一幕后,再提起这位长辈,他便再也没法笑出来了。
    他不要走顾文堂的老路,他要比他走得更快,怕得更高。届时,也要看这位高高在上的三叔如丧家之犬那般,在他眼前狼狈臣服,吃下他给的戏弄和苦头。
    于是他只是含笑应了一声,便转了话题:“父亲,如今我高中了,我与晏家表妹的婚事,是否也该定下来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先前虽请了媒婆,写了婚书,但到底没有过完三媒六礼,外人也多半不知。
    谁知,侯夫人马氏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笑:“昀哥儿,你心性好,纵然金榜题名也仍旧记挂着这一桩,这是好事。不过现下还有殿试要准备,也不能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依母亲看,还是等殿试过后再说吧。”
    会元毕竟只是一个会元,殿试过后,陛下亲口点的状元,才是新科真正的头名。
    顾文忠也知晓轻重,本来是乐见其成促成这婚事的,闻言也改了口:“你母亲说的是,孰轻孰重,你要分得清,不可被儿女情长牵绊着误了大事。”
    顾昀心头苦涩,知道父亲方才得意忘形之下说出的话定然是戳了嫡母的心窝子了,只是婚姻之事,聘礼的准备都要靠这位嫡母来掌眼,她显然现下不愿意为了他赶在殿试之前紧锣密鼓地去下聘,那这事便只有先拖着了。
    “儿子领命。”
    他恭敬应是,心头却在想,实然也无妨,等到琼林宴上,他面见了天子,届时陛下金口玉言,倒比眼下赶鸭子上架要让人心里更稳妥些。
    ……
    与此同时,白记糕铺的后院,白家兄妹送走了来报喜的官差,俱也都是喜不自胜。
    “哥,你中了进士了!”白九娘笑得开怀,笑着笑着,眼角竟然有泪。
    他们父母早逝,受了许多族人的白眼艰难地长大,后来哥哥有读书的天赋,又一心科举,为了能让他走得顺遂,自己付出的心血数不胜数,好在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遇了提携她生意的贵人,哥哥又中了进士,日后不出意外便能留在翰林,再没有什么苦头了。
    从来稳重从容的白彦允也是难掩欣喜。
    “妹妹,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白九娘刚又手背抹了抹泪,闻言扁了扁嘴,眼泪便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掉。
    白彦允笑起来,难得在这个泼辣能干的妹妹面前有些兄长的威严,摸着她的头笑:“再哭下去,你店里那些伙计可都要看你的笑话了。”
    白九娘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事得给晏姑娘写个信报喜,顺便答谢她的恩情。”想起晏姑娘,她眸光里都是感激,不过她也有着别的小心思:如今她哥哥已经不再是京城籍籍无名的穷举子,进士能入翰林,说不定日后顾家便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若是晏姑娘能替她哥哥在顾相爷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哥哥的仕途走得会更顺畅一些。
    那日她被敲打的那一番,也瞧出了晏姑娘在顾家并不是被人遗忘的表亲,恰恰相反,她在那位位高权重的顾相爷跟前很能说得上话。
    闻言,白彦允并未阻止,在人情往来方面,妹妹其实要比他擅长得多。
    “行了,你也赶紧进屋去准备殿试吧,那可是个大头呢,说不定,你妹妹我还能瞧见你跨马游街呢。”
    白彦允失笑。
    他的文章并没能入会试的前三名,可见并不合京城里的大人们的意,到了殿试,也很难有破格拔擢的机会。不过,只要是个进士,也能算得上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读了。
    当下也不再耽误妹妹的糕点生意,回了他住的卧房去继续闭门读书去了。
    ……
    白记糕铺近来的生意越发红火了,被晏安宁换了个地界重开后,宽敞了许多,里头也置了很多干净的桌椅,糕点的价格亦有提高,一时间,能踏入店铺内用点心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
    白九娘擦干了眼泪,对着铜镜看了看,这才重新进了前头,帮着伙计招待客人。
    她从晏姑娘派来的人那里学到了点茶的技艺,现下也是很受贵客们欢迎,混在糕点的名目里,做了点茶便能多收许多银子。所以纵然劳累些,她也是心情愉悦,不嫌麻烦的。
    只是今日她遇到的客人却有几分不同。
    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上的袍子斓边织着金丝,一看便身份不凡。
    白九娘却微微皱眉,顿住脚有些迟疑。
    这客人出手是阔气,可这都连来了好几日了,什么糕点能让一个贵人连着吃好几日?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见惯了一心攀高枝到头来反而被害得误入风尘的女子,白九娘对这样的贵公子并没有什么想法,反而内心警惕不已——她凭着一双手脚,眼下已将生意做出了些眉目,她兄长也中了进士,眼看前途大好,她可不会做什么被人养在外头享受荣华富贵的白日梦。
    贺祁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
    眼尾微红,像是刚哭过,瞧着十分惹人怜惜,平日里冷冰冰的,这会儿看着倒是格外新奇。若是在床笫之间也是这样的媚态,只怕能勾得他好几日都不想下床,拉着这美娇娘共赴巫山流连忘返。
    一个小小的糕点铺子,竟然藏了个这样的绝色美人,贺祁只觉得自己像是捡到了宝,便来得格外殷勤些。
    便听旁边的小厮替他开口:“姑娘这样美貌,不知可定了亲?”
    几乎是明晃晃地将心思摆在了面上。
    白九娘深吸了一口气,含笑道:“不瞒二位,我兄长刚金榜题名,等过了殿试,想来便会为我定亲了。”
    那小厮有些讶异:“方才那报喜的官差,是来找你兄长的?”
    “正是。”
    闻言,贺祁笑了笑,点头道:“那这厢便恭贺白老板家有喜事了。”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家中还有事,便不多耽搁了。”
    白九娘见状微微松了口气。
    这公子虽然痴缠,瞧着却脑子还算清明,知晓她家里马上要有人做官了,不便得罪,便立时放弃了。
    不过她抛头露面的做生意,的确就会引来这样的麻烦。或许,她该学学晏姑娘,逐渐从明面上退出来,只盯着后厨便好。
    她却不知,那看上去温和有礼的贵公子出了糕铺的大门,脸上的神色就阴沉了下来。
    “不识抬举的贱人!”
    他目光凉凉地扫了小厮一眼,后者立时会意:“确实是那女子浅薄无知,不知道世子的尊贵。世子放心,这事,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当!”
    贺祁这才神情微霁。
    一个小小的进士,还不知道能不能留在京城呢,便敢拿出来压他?
    顾家那美人听说顾昀还是要娶,他碰不得,难道一个小小的糕铺东家,他想要还能到不了手么?
    *
    绣完了佛经,晏安宁本该搬回侯府去,可太夫人却舍不得她,硬要她再多留些时日:“……日后等你嫁过去,还怕在侯府呆不够么?”
    晏安宁只能干笑两声,实则她只是有些担心姨母,不过现下月份还不算太重,在国公府耽搁些时日也无妨,她便应了。
    会试张榜过后,府里许许多多的人都来朝她恭贺,道顾昀有多么多么出息,日后一定能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回来。她也听说了,那日顾昀回府便向阳安侯要求立刻提亲,只是因殿试在即的原由,被阳安侯夫妇婉拒了。
    这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更是艳羡她得了个对她情根深种的好郎君。
    只是世事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间事她不便让旁人知晓,又不想花费诸多心思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遂装作得了风寒身子不爽,闭门不出起来。
    可这一日,国公府外院回事处的人却来禀告,道晏家票号的掌柜陪着一个年轻男子上了门,说有急事来寻她。
    她仔细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但票号掌柜是她心腹,无论如何都要给面子的,于是便更衣梳妆,去了国公府外院花厅隔着屏风见客。
    ……
    此刻的白彦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也安定不下来,在厅堂里来回地走。
    今日他本来在房内读书,到了饭点出去却发现妹妹白九娘出门送糕点还未归来。他心里觉得奇怪,便问了跑堂的伙计,这才知晓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个客人找上门来花了一大笔钱要求白九娘上门去做糕点,说她家老太太口味刁钻,必须要吃到刚出炉的白记糕点才会满意。
    可那家人住得很近,不至于一个时辰都未归,白彦允有些不妙的预感,带着人去找那柳府,对方却称白九娘做完糕点早就离开了,不曾在柳府逗留。
    白彦允这下子彻底慌了神。
    妹妹生得漂亮,从前初做生意的时候也会遇上些街溜子,只是她性子泼辣,又懂些防身术,同官府打点了一番后,那些不长眼的小人物也没敢再冒头。
    归在晏氏下头以后,等闲之辈更是不敢轻易冒犯。
    只是这生意越做越大,有些高门子弟也会偶尔出现在此处。他想起妹妹前几日同他玩笑般提起的那位贺公子,随之袭来的恐慌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一个觊觎她美色的登徒子,当真会因为听说他中了进士便望而却步了么?
    他真有那么大的体面吗?
    直觉告诉他就是那混账东西做的,可除了知道那人姓贺,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偌大的京城,纵有疑心,他又该如何海底捞针般地寻到那人?
    六神无主之际,他忽地想到了整日被九娘挂在嘴边的晏姑娘。
    顾家!
    对了,这件事,顾家兴许真能做到!
    他心里的弦几乎快要崩短,但行事却越发镇定缜密,知晓他在晏姑娘这里是生脸,恐怕进不了顾家的门,当机立断地便去寻了京城晏家票号的掌柜求他帮忙,好在对方也是个热心人,一听说这事便知不可耽搁,将手头的事交代下去便带着他来了国公府。
    实然他心里有些疑惑,晏姑娘怎么会住在国公府?按照白九娘说的,她是侯府的表亲,再怎么说,也应该住在侯府才是。
    不过眼下的他,已然没心思去计较这些细微之事了。
    迎客花厅的后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象牙点翠的屏风后依稀出现了个绰约曼妙的身影。
    女子的声音轻柔温和:“甘掌柜,票号出了什么事情么?”
    “不是不是。”甘掌柜连连摇头,看了一眼六神无主的白彦允,道:“是白记糕铺的白掌柜出了事,我便带了她家兄长过来寻您。”
    屏风后的晏安宁怔了怔,旋即攥紧了手:“九娘出事了?快说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与白九娘还算投缘,亦很欣赏她身上的那股狠劲儿,几番走动下来早有了些情分,如今一听,自然也为她着急起来。
    白彦允感受到屏风后的人同他相仿的情绪,内心才稍稍镇定了些——不是将他们兄妹二人视作可有可无的草芥便好,他最怕妹妹在心头将她美化得过甚,实然对方根本没将她的性命放在心上,那他巴巴地寻上来,最后就会是笑话一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同晏安宁一一道来,又说了自己的猜测,屋子里便静默了下来。
    甘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忍不住道:“白郎君,所以这只是您自个儿的猜测?且不说这个,这京城姓贺的人可多着呢,便是神仙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你说的那个姓贺的啊。”
    说是高门大户,可对于毫无根基的白家人来说,但凡有些家底的看起来不都是高门么?
    这哪里是救人啊,这不是在为难他家姑娘么?
    闻言,白彦允面无血色,只道:“晏姑娘,我记得那姓贺的公子的长相,会不会有帮助?”
    “记得多少?”
    “……过目不忘,所有细节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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