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就这样巧,多少年都没人提起的事情,偏那小蹄子一回来,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她倒真是胆子不小!”
    这样不指名道姓的骂尤不解恨,啪地一声,精致的霁红瓷碗摔在地砖上,碎裂成片。
    班妈妈自然知道她骂的是谁。
    自打她从京城回来,在太太面前禀报了大姑娘在京城的糗事,便甚得太太欢心,如今有什么大事,也都能陪着太太商议一二。说起来,也该感谢大姑娘。
    “大姑娘如今或许是觉得自个儿没指望了,便破罐子破摔了,您可不能同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那才不划算。”
    班妈妈的话正中成氏心坎,想起得意的儿女婚事,总算让她汹涌的恨意稍平。
    院门外有人高声禀报晏樊来了,她忙让婢女看看自己的钗环,揉了揉眼睛,双目通红地迎了上去。
    心里却是惴惴的。
    多年的枕边人,她实在是太了解老爷了。
    他素来好面子,纵然这件事情他夫妇二人早就知情,可闹得满城风雨却定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这会让晏家很丢人。再者,她的出身,晏樊到底不是全然不介意,年轻时或许是看着她的颜色和生了一双儿女的情分,到如今,却是更加计较利益得失了。
    唯有小意逢迎,让他心生怜悯,才能不招致他更多的厌烦。
    “老爷……”
    晏樊刚一进门,便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成氏抱住了。看着满屋低着头的下人,他的表情立时有些赧然,挥手命人下去。
    “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只是妾身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流落风尘,但在遇见老爷之前,妾身一直守身如玉,从未让他人染指过……妾室对您的情深意重,您一向是知道的……如今妾身害您这般丢脸,拖累我儿,只盼着老爷给我一把剪刀,让我死了去吧……”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听着令人肝肠寸断。
    晏樊的目光却在她眼角的细纹上停留了片刻。
    年轻时,仗着生得漂亮,哭得眼睛再红再狼狈,也是梨花带雨让男人怜惜的。可如今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仍旧这般作态,不免让人觉得不端庄,恰应了外头不堪入耳的传言……
    晏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的想法了。若放在往日里,即便是成氏不如年轻时貌美了,见她这般依赖于自己,他也不免是要怜惜几分的,可自打听了长女的话,心里倒开始更在意规矩礼数了……
    但想起成氏为他养育的一双儿女,到底是念了旧情,有些不耐地拍了拍她的腰,敷衍地安抚道:“不必如此,这也不是你的过错。这些事,我自打将你带在身侧便是知晓的,这些年来,你没能以正室的名分上族谱,却还能尽心尽力为我晏家操持,实在是辛苦……”
    成氏在他怀里没看到他的脸色,却能从语气中听出他的一些不耐,便见好就收地开始擦眼泪,免得惹人生厌。
    只是开口时,仍然有委屈的意味在:“……妾身不觉得辛苦,妾身只是体恤老爷,这么多年都为晏家兢兢业业地着想,可未必家里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晏樊听出她话里有话,蹙眉追问。
    成氏欲言又止,最后才提起晏安宁刚回来时当着众贵女面前说的话,说到最后,又开始伤心起来:“……妾身知道安宁自小对我有误会,定然是不认可我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完全不顾及晏家的名声,竟将这样的事情抖落出去,害得老爷您难堪……想来江姨妈到底只是姨母,没有将她精心教养,才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这传言传出的时机,的确是凑巧,莫说是成氏,就连晏樊,心里也是有些疑影儿在的。但当着成氏的面,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你没有证据,不能这样肆意怀疑安宁……若不是她做的,岂不是白白坏了她名声?”
    成氏继续抹泪:“妾身也不愿意相信,不过是非黑白,总得查一查,老爷不如将大姑娘叫来,好好问一问?”
    晏樊迟疑了片刻,正准备颔首的时候,外头忽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樊哥儿在里头吗?快带着你那好媳妇出来!”
    他愕然,脸色沉沉地站起身去看。
    却见庭院之中,赫然站着几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却是晏家的族老。
    “……族长,二堂伯,六堂叔,你们怎么来了?”
    见到这几位,成氏装出来的苍白面色也顿时更白了几分。
    “你还有脸问!你娶的好媳妇,让我们晏家丢这么大的脸!”
    晏族长一脸怒容,胸膛上下起伏着,晏樊在一旁看着都生怕他老人家一个气儿没过来闹出事端来,忙命小厮奉茶,几位老者却并不领情。
    “我问你,这成氏,到底是不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晏樊的二堂伯为人古板,此刻更是连那几个字都不愿意提起,咬着牙问。
    晏樊神色赧然片刻,旋即低头道:“不瞒几位,事实……的确如此。”
    身后低着头跟着的成氏也是顿时涨红了脸。
    “不过几位族老也无须如此大动肝火,我虽然看重成氏,但也知不能违背宗族规矩,当朝律法,是以这些年来,成氏在晏家族谱上的身份,仍旧只是生了子嗣的妾室。”晏樊抬起眼辩解道。
    晏家是这十几年才大富大贵的,因为怕旁人道晏家是泥腿子出身,族里这些耄耋老人一直对这些规矩极为看重,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来,在他传出将成氏扶正的消息后,族里也屡次三番派人来让他将成氏的身份改一改,他都一应已事务繁多推拒了。
    如今,却是能正好不落话柄。
    晏家的几位族老却是感觉自己受到了蒙骗。
    这族里最出息的子孙,竟然为了个风月场上的女子遮遮掩掩了这么些年,实在是荒谬!
    “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对这成氏知根知底了?”晏族长冷笑了一声。
    “是。”晏樊微微颔首,“这些年来,她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承担了延绵子嗣的责任,无论如何,也不该因外界流言被舍弃。”
    他也明白这些族老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保全晏家名声,将成氏远远地送到庄子上或是族里,但这件事于他到底是早就知晓的事,这样顺从这些族老,不免太过亏待了成氏。
    闻言,晏族长便从袖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封发黄的信件,递到了晏樊手中。
    “你自个儿看看吧,若是看了这个,你还要维护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那也就当我们几个老家伙瞎了眼,将家里的基业全指望在你这个只知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风流浪子身上……”他恨铁不成钢地杵了杵拐杖,“这信件若不是族里的小五拦得及时,此时此刻,便要在江陵城的大街小巷,茶馆茶楼里传得人尽皆知了!”
    一旁的成氏听到晏族长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顿时也傻眼了。
    她自打嫁到晏家以后,一直循规蹈矩,从未与旁人有过什么牵连啊。
    可一看展开了信件,草草扫了几行的晏樊的脸色,成氏的心顿时也凉了半截。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信件?
    第85章
    “禀姑娘,现下族长同几位族中长辈已去了正房……”
    堂中并无人回应,只听见笔落宣纸的沙沙声。
    窗棂外百年古树枝繁叶茂,夏风滚过树叶的缝隙,传来哗哗的细碎声响。
    半晌,那静静立在书案前,提腕书于生宣纸上的一抹倩影才缓缓放下了狼毫笔,抬眸看了过来。
    她似是才发现她伫立在此处,歉意地笑笑,命婢女给她看座。
    储妈妈笑着道了谢,心却更往上提了几分。
    自打从京城回来,成氏夫人对于她和班妈妈就更多了几分信任。尤其是那班妈妈,这些时日在太太跟前巧言令色,将大姑娘在顾家说得极其落魄不如意,直听得太太眉开眼笑,于是就更加得脸些。
    然纵她也知大姑娘丢了顾五少爷这门亲事,却并不觉得大姑娘落魄到了什么境地。至于被赶出顾家,不得已回到江陵晏家,在继母成氏手底下讨生活,那就更是无稽之谈。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亲眼见过大姑娘在顾家的豪奢日子的——她自个儿的闺房并未有多铺张,但江姨妈那里,却是一草一木都价值千金的。
    大姑娘多年在京城做生意,人人都知道她手里有大笔的银钱,她们住在顾家时,还听到过那顾五少爷的生母谢氏,往日里正是瞧中了这一点,逢年过节地就要从大姑娘手里讨孝敬……
    银子攥在手里,又何须低声下气地求人?有那么一大笔银子做嫁妆,又有顾家太夫人的撑腰,纵然是嫁不了顾家,嫁些旁的官员子弟总也是易如反掌的。
    这府里从前是成氏夫人当家,那妇人是个没大成算的,一应的肥差好差,都是任人唯亲。他们家也就是公爹在老太爷跟前当过小厮,承的是老爷的情面,可家里的几个小子,如今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差事,只在这府里做着些不入流的活儿。
    储妈妈纵然自己还算体面,却难靠自己养活一家人,更不论儿子们年岁大了,过不了几年还有娶媳妇了……
    是以,自打在晏家看到晏安宁,储妈妈就打定了主意:践行她在离开京城时给晏安宁留下的信儿,投靠于她。
    事实证明,这位大姑娘可真不是回来扮演自小离家寄人篱下长大的懂事女儿的,这回来没几日,竟就将手段用在了成氏夫人身上!
    晏安宁垂眸看着宣纸上秀丽婉约的字迹,心里不免想起了顾文堂。
    如今她倒是能熟练地将自己的字迹同他的区分开来了,却不知何时学了他心绪难宁时便喜欢泼墨挥毫的习性,一站就是一上午,竟也不觉得累。
    也不知那人如今自己待在府里,是否又会常常宵衣旰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总归如今她走了,身边的人也没几个敢劝他的,若他脾气固执,也真是只能由着他来。
    又想起,她那时走得匆忙,甚至没同他见一面,只留了封书信,他大抵是会有些生气的吧。只是不知缘何,涉及到晏家的事情,她莫名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或许,是因她在他跟前,纵然有心软的时候,却也是以一层看不见的面纱与他相处。而晏家,却处处都藏着真实的她。
    “姑娘?”
    晏安宁回神,听招儿附在耳边禀报几句,不免闲懒地靠在了黄梨木的椅背,噙起了嘴角。
    此次回江陵,她并非毫无准备。
    她从姨母杜夫人那里听闻了两桩关于成氏的秘闻。
    其一,成氏出身于江州府一家官宦人家,后因其父贪腐,私吞赈灾粮被朝廷派下来的巡察御史查出,全家锒铛入狱,后来男丁发配,女眷充.妓,幼年的成氏便早早进了江州府的乐坊,在此风月之地长大。
    这一点,其实从前晏安宁也有所耳闻,但她只知道成氏出身低微,似是从秦楼楚馆里被她父亲带出来的。后来她父亲宣告将她扶正,她便以为成氏脱了贱籍,在官衙和族谱上都造了册,于是对此事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依大魏律,罪官家眷,无诏不得赦免。江州府这地界,更是许多年都没有官府大赦的事情了。她也是从那时起,才想明白,成氏这些年,大约只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出入各种场合,摆足了正室夫人的谱,其实并没有登记在册的实际名分。
    至于其二,就更为惊人了……
    晏安宁的姨父杜浔,在外做官时,曾结识在江州府一带做过官的一位官员晁维。此人当年亦是他科举同科,不过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二人交情不深,后来都外放了,才偶有往来。
    杜夫人也就认识了晁维的夫人,从她口中,意外地听到了成氏的存在。
    却原来,成氏在遇见晏樊之前,便在四处寻找能让她从乐坊里脱身的大老爷,晁维就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据说当年成氏不过是几支小曲,几封书信,便哄得那位晁大人鬼迷心窍地要替她赎身,想抬进府里做妾室。
    可惜那晁夫人可不是个泥人儿性子,命人拦了成氏情意绵绵的书信后,当即放话道晁维若是敢将这样放浪不堪,有辱门风的女子迎进府里,她就带着一双儿女大归,同他和离!
    那位晁大人这才如梦方醒,心知为了什么红袖添香的风雅事丢了夫人,只怕就要家宅不宁,官途不保,这才狠下了心肠同成氏断绝了往来。
    据杜夫人从晁夫人的婢女口中打听来的消息,当年晁夫人出了这一招狠棋后,尤觉得不解恨,竟然后来还带着家丁护卫闯了乐坊,将晁维从她妆奁里拿出来送给成氏的金银首饰全抢了回来。
    那乐坊的妈妈哪里肯干,眼冒凶光地要与这群人干仗,然却得知那晁夫人的爹是江州府城有名的地头蛇,这才悻悻作罢,至于后头有没有从成氏身上讨回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杜夫人原本都知道,只是从未想到,晏安宁是那样委屈地离开晏家的。见了她,自然便同竹筒里头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地同她讲了,用来埋汰成氏开解她。
    如今,却是正好为她所用。
    ……
    晏樊的那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见他这样,成氏立时便有些慌了,柔声拉住他的衣袖:“老爷……”
    “你自己看吧!”
    笺纸被扔在成氏脸上,刮得她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面颊有些生疼,但她却顾不得委屈,只抓紧了那信件有些愤懑地看,下意识地便开口道:“老爷,这信件是伪造……”
    然而话说了一半,便如同被人捏住了嗓子眼一般,半个字都难以再继续。
    成氏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当时她写来哄晁维回心转意的信件吗?怎么会被人拿到坊间取乐,又怎么好死不死地正好送到了晏族长他们手里?
    阴谋,这一定是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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