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神情果然瞬间回暖了,目光带了几分笑意,“哦?张大人是从哪儿听闻的?”
    性情温婉?端庄贤淑?不,这可不适合他的宁宁……
    不过能从朝臣口中听到这些,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张绣便把杪春园的事情说了。李玄祯似愈发高兴了,又道:“你还听闻过什么?细细说来听听。”
    他知道,这是陆宁在太后和宛妃以及诸多姑娘面前装出来的形象。她那么聪明,向来知道怎么做最好。她这么做,是为了消除大家都这门亲事的怀疑,为了证明她是合适的太子妃。她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关于他的一切,也在很用心地朝他走近。
    男人心里跟撒了糖霜似的,甜得很。又忽然发现,自己日日忙得像个陀螺,却连她的这些心思都不知道,真是大大的不该。
    上回见她,还是因她遇险,他不得不去救她。她受了惊,可他也没来得及多陪陪她。
    张绣见自己方向对了,也心下一松,把自己孙女儿说的安宁郡主的种种都同李玄祯说了。包括谦和有礼,虚怀若谷,也包括聪慧绝伦,才华横溢,诗词六艺,无一不精。
    夸得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至于孙女儿说的那句,“若非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已定,只怕求亲的人要把陆府和颜府的门槛给踏破了”,张绣很机智地没有提。
    宸元殿的话题似乎第一回 这般轻松愉悦。过后,太子殿下笑眯眯道:“张爱卿所言极是。你方才提议的,以灵州作为计户授田的试点,孤准了。”
    张绣抬头,正见李玄祯在他的奏章了批复了准。心头一喜,遂跪拜叩谢。
    离开东宫时,张绣思索着:方才辩论了那么久殿下都不肯让步,没想到聊完安宁郡主就变得好说话了,他好像揣摩到了殿下的喜好……
    此后,不止张绣,越来越多的朝臣发现,若是殿下不好说话时,谈一谈他的未婚妻或者这门亲事,便准能叫殿下心情舒畅,雅量宽容。
    纵容张绣多有夸张之词,可在李玄祯眼里,他的宁宁就的确是那般完美无憾的。若非受限于女子的身份,不说出将入相,进个翰林院还是妥妥的。当然,他是更喜欢她女子的身份的,只消一想到她漂亮的脸蛋、柔软的身形,他便同世间无数普通男人一般,忍不住的心旌摇曳。她还身娇体软,擅长跳舞,虽然跳得不多,但每次都能叫人震撼。
    长乐殿里修筑了专门跳舞的琉璃房舍,快建好了。回头叫她来看一看,陈设器具若有需要修改的,就在大婚前赶紧改了。
    话说回来,他给了陆宁令牌,可陆宁只用了一次,且那次还是为了李玄祐。后来就再不出现了。
    思及此,李玄祯唤了一声卫殷。
    高允和卫殷就守在殿外。卫殷进去时,李玄祯把眼前的奏章合拢,放下朱笔,道:“近日安宁郡主可还好?”
    殿下偶尔会问,所以卫殷每日都会备着。但今日却有些犯难……
    “又出什么事儿了?”李玄祯眉目一凝。
    “没有!”卫殷连忙道,“近日郡主时常扮做男装,同苏棠在一处玩儿。”
    这也没什么。她日日关在府里肯定闷,苏棠进了京,她跟着苏棠一块出门玩一玩也很正常。反正苏棠是个女的。李玄祯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悠悠踱了两步,又道:“都去什么地方玩儿了?”
    卫殷低头敛目,“在苏棠的家里玩了几日,逛了附近的酒楼茶馆和铺子。前两日去逛了北街,似乎吃了不少。”
    北街么?那是京城里有名的美食街。李玄祯先前有打算带她去逛的,没想到被苏棠捷足先登了。他有点不大高兴,但……也没很要紧,下回再逛也是一样的。
    李玄祯看了眼卫殷,见其脑袋似乎埋得比平时低许多,淡淡开口道:“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孤?”
    卫殷心道殿下真是慧眼如炬,只好坦言道:“昨日苏棠带着安宁郡主去逛蓬莱馆时,遇到了邵公子,邵公子认出了郡主,还认出了郡主是女儿身,他追着郡主不放,还当众说……”
    太子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他先前听说逛了苏棠家附近,又哪里知道苏棠把宅子置在最为挥金如土的奢靡之地长安街呢?还以为只是普通地方。长安街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京中纨绔们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甚至眠花宿柳的场所,是会把人教坏的!
    就说这个蓬莱馆,这馆表面上看是普通吃饭的,可最顶楼是名副其实的“酒池肉林”,美酒还会佐以“仙丹”,叫男人飘飘欲仙,进了就不想走。不过这地方只对权贵开放,以苏棠的等级,大约是进不去的。
    可是,那儿仍然不是陆宁能去的地方!
    结果她不仅去了,还遇上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的邵鲤。
    “他当众说什么?”男子冷声道。
    “说……说他自南阳遇陆姑娘后便夜不能寐,此番再遇,定要求娶陆姑娘。”卫殷感觉头皮发麻。
    “我看他是脑子发昏了!”
    邵鲤是李玄祯的表弟,小时候经常进宫,人虽然被宠坏了有些不着四六,却心地是不坏的,且很听李玄祯的话。这会儿李玄祯只想拿个榔头狠狠敲一下这表弟的脑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破棉絮塞的!
    卫殷连忙道:“殿下说的极是,苏棠后来把安宁郡主的身份告诉他了,邵公子知道郡主是殿下您的人,便未曾再纠缠了。”
    李玄祯稍稍顺了气,又叮嘱道:“给孤继续盯着,若再有类似的事情,直接把邵鲤给孤拎进宫来。”
    卫殷应了是。
    此后的一段时日,李玄祯询问陆宁愈发频繁,眉头也愈发皱得深紧。
    因为某个丫头,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越玩越放肆。
    话说陆宁自那日同窗聚会玩得尽兴之后,便时常偷溜出去找苏棠。因为有颜芊璎在她屋里打掩护,所以颜老太太一直不知道。长辈们一直都以为,安宁郡主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聪明、讨喜,丝毫不犯错,是太子妃上佳之选。
    大家在夸她贤良淑德的时候,她和苏棠两个人正日日听曲儿喝酒,夜不归宿,好不快活。
    陆宁这些日子玩得很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进宫之后就不能玩了,这会儿巴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把京城有名的街坊都逛过一遍后,又和苏棠约了一起去京郊围场骑马。
    陆宁有好些日子没骑过马,听说竟有这样的妙地,自然开心。只可惜待到约定那日,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的,也就未能成行。
    外头风雪大作,室内暖意融融。陆宁坐在南窗榻上,身上围了秋香色四合如意纹的绒毯,手上捧了轻巧的珐琅金镶边雕花暖炉,身前摊开了一本书,视线却总是飘向窗外——窗外白茫茫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这雪大得很,比起长乐山上的毫不逊色。
    几日玩乐,忽然安静下来,陆宁恍然想起,过两日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这个生辰,祖母老早就与她提过,这是唯一一次她在颜府过的生辰,准备给她大办来着,可陆宁当时拒绝了。主要是府里的姐妹们都未曾办过生辰,她一个人老搞特殊也不大好。
    现在呢?忽然就想好好过一过了。毕竟是闺中的最后一次。
    一旁的湖颖见她盯着窗外沉思,似乎兴致不佳,料想她是惋惜于不能出去骑马,想了想,便道:“姑娘,这段时日宫里送来的东西您都还没看呢,要看看么?”
    李玄祯虽然忙,却不忘时时送点东西来颜府。陆宁总觉得他是怕她把这门亲事忘了,所以时时提醒她来着。前几日陆宁总是出门,所以没顾得上看。
    “好,取过来看看吧。”陆宁把书合上,慵懒地靠在引枕上。
    湖颖搬来了几个盒子,里面都是珍藏的古玩字画。陆宁鉴赏了一番,也有些意趣。
    第76章 、飞雪时节(三)
    韦偃的《双骑图》、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 还有赵孟頫、颜真卿等名家字帖。太子殿下的宝库真是无穷无尽,这种传世孤本也能每日一种、源源不断地送到她手边。
    每看完一样,一旁的湖颖便帮她收起来, 待到打开最后一只盒子, 陆宁看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湖颖侧头一瞧,却见她家姑娘手上拿了两张薄薄的纸笺, 正仔细瞧着,嘴角轻轻翘起,又扑哧一声笑起来。她身前还放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正是刚才紫檀木盒子里拿出来的。
    恰逢悬香端了只雪白的小瓷碟进来,上面摆了几枚小个儿的毕罗, 鼓囊囊的不知包了什么,泛着细细的淡香, 还冒着丝丝热气。
    悬香把小瓷碟放在案上,诧异道,“姑娘看的是什么好东西,高兴成这样?”明明刚才还有点闷闷不乐呢。
    陆宁今日在家,打扮极为慵懒随意, 发间只别了一根嵌珍珠白玉簪子,那莹润雪白的色泽衬得脸蛋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嫩又清透, 只不过这会儿这朵清透芙蓉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没什么。”陆宁下意识地把那纸笺收起来, 重新放回那册子里, 若是被人看见太子殿下竟然写这样不正经的情诗,大约要威严扫地。
    这同样是情诗,收其他人的情诗和收自己心上人的情诗,心态果真完全不一样。陆宁这会儿心里软软的, 还泛着甜。先前那几分因为马上要告别闺中而生出的惆怅也散了去,一时想起,她和李玄祯已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可是她这动作似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悬香看到陆宁面前正是宫里送来的盒子,还有什么猜不到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意有所指的嬉笑。陆宁佯怒道:“你这丫头,去外头守着去。”
    知道她是害羞了,悬香笑着应了,“奴婢告退就是啦!”对于她们来说,主子越得殿下的宠爱,她们的腰杆子就硬朗,这几日姑娘总是偷偷跑去外面玩儿,她还担心太子殿下会不满呢,显然是她多虑了。
    悬香素来比湖颖活泼些,这会儿笑盈盈地退了出去,又忽然探了头回来,俏皮道:“对了,姑娘,那毕罗是方才六姑娘着人送来的,还热着呢,姑娘思念太子殿下的同时,也要记得吃点东西哦!”
    还不待陆宁反应过来,她迅速退了出去。
    陆宁摇摇头,“这丫头,越发大胆了。什么话都乱说。”
    湖颖目中也含笑,嘴上应和道:“回头我替主子罚她,叫她连主子都敢取笑。”
    陆宁不再纠结这个,想想都快成亲的人了,写写情诗也没啥的。她又拿起来那小书册来瞧,上面也全是李玄祯的墨宝。太子殿下日理万机的,自然没有时间给她写整整一册的情诗,这册子是李玄祯年少在书斋念书时写的字帖,有些还很稚嫩。也不知该说他太自信还是太自大,竟然把自己孩童时写的字帖跟其他历史名家的字帖一起送给她,就不怕相形见绌么……
    李玄祯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这几日无意中翻捡到了过去一沓字,便想给她看看,就像同她分享自己的过去一样。至于情诗,太子殿下没觉得那是情诗,而是踏踏实实的几行心里话而已。
    事实上,他亲手写的玩意儿,的确比其他礼物更让她喜欢。过去他还送过她亲手编织的蚂蚱呢,这些字帖名画固然千金难求,却不如那只蚂蚱有意义。
    只可惜,那只蚂蚱当年被她亲手埋了,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有一只……
    话分两头,这场大雪阻了陆宁的原定行程,其实也阻了李玄祯的。
    今日他原本要出宫去瞧瞧陆宁的,一来是着实想她,二来是她生辰将至,想问问她要什么礼物,三来么……也想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叫她别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都跟着苏棠一起闯,苏棠虽然生理上是个女的,但长了一颗男人的心,陆宁可不一样。陆宁是他又美又娇的未婚妻,可不能带坏了。
    结果好不容易把紧急的政务提前处理好了,空出来一天,就遇上这样大的雪,根本没法儿出门。出宫的衣裳都换好了,可等了又等雪都不停,李玄祯也只好又回到宸元殿,拿起先前搁下来的几本奏章来批。
    第一本就是他未来岳父陆南屿的。有镇南王出马,雁鸣山很快就被扫荡一空,只是奏章中言,还是有几个乱党逃了,其中包括那自称为南晋皇室之后的人。此人极为狡猾,在各种追堵之下竟逃出生天,看来不容易对付。李玄祯思索片刻,提起朱笔,让都督府的尚坤将军去接替镇南王的位置,务必要把乱党尽数诛灭。呃,先前是崇文帝派镇南王去雁鸣山的,在李玄祯看来,镇南王就应该待京里陪陆宁,他的宁宁马上就要嫁人了,肯定想跟家人多聚聚。批完后,又加了几句,如今是风雪天,让陆南屿回京时定要注意安全。写完后又再检查一遍,觉得语气足够温和可亲了,这才满意的放下了笔。
    第二本是吏部尚书呈上的关于进士的外放事宜。本朝每年都有直接从翰林院拔擢最优者直接进六部免于外任的惯例,这个名额素来竞争激烈,这次呢,沈首辅属意温聆,杨次辅属意姚轸。这沈衡安是朝中元老,可杨元修也是精明强干颇有威望,又正年富力强,前途不可限量。朝中沈杨二人微有分庭抗礼之势。吏部尚书张敬也很为难,便让李玄祯定夺。李玄祯与沈大人更亲厚,按理来说会支持沈衡安,但温聆……李玄祯觉得此人端方正直,其实更适合外放。这张敬惯会左右逢源,谁都不想得罪,每次遇到难事就让他定夺,如此还要他做什么?他内心一哂,直接把奏章合了往旁边一扔,那是原样退回的意思。
    如此又看了几本后,李玄祯放下笔,捏了捏眉间,道:“雪停了吗?”
    一旁静得跟木桩子似的高允这会儿出了声:“还下着呢,已经过了申时了,瞧今儿这雪是停不了了。天儿冷,要不奴才倒杯热茶来?”
    高云知道殿下原想今日微服出宫的,故而这话也说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殿下不快。
    李玄祯摆摆手,心里虽不大畅快,但也未表露出来。
    马上就有属国的使节进京了,若是过了这两日,他大约出不了宫了。
    太子殿下默默叹口气,也只得认命。随手又拿了一本奏章翻开。
    得了,这是个礼部劝他立侧妃的,里面还提议了几个世家贵女。他粗粗晃了一眼就把奏章放到中间一沓,这是留中不发的意思。
    最近这样的奏章很多,太子娶正妃的同时纳两个侧妃原是本朝惯例,可李玄祯认为这种对社稷没甚益处的祖制并没有遵守的必要。冠冕堂皇说是为子嗣考虑,说到底是为了让女儿进宫争宠给家族助力罢了。
    他李玄祯的子嗣不讲究多,只要精。至于精么,以他的天资以及陆宁的禀赋,想来怎么生都是好苗子。
    思及此,李玄祯有点开心,攒了攒精神,又继续下一本。
    于是,这又是一个勤于政事的日子。
    及至夜里,大雪终于停了,外头一片的银装素裹。李玄祯做了大半日了,用过晚膳后,便披了大氅出门走走。
    外头冷得很,原本肃穆的宫殿如今成为一片纯洁的冰雪世界,茫茫天地静谧又干净。纷纷扬扬的雪片在明亮的宫灯的映衬下,莫名透着一段天真之态。
    他心头一动,蓦然想起,两年前,在他还不知她是女儿身时,为了给她庆生,他曾在雪地上置办了不少冰灯雪雕之类,可却因为意外,最后没庆成;第二年的雪天,他已经和她分开了。
    李玄祯心下一笑——这次她的生辰是个表现的好机会。现在在宫里,人手比那时候多多了,他可以布置得更好看更壮观,到时候她见了,定然喜欢。
    接下来的几日,大雪都是时下时停的,天气不好,围场也就不好去了。苏棠给陆宁递了信儿,说是京城南边的梅岭开了花了,若是家里待得闷了,不如去梅岭看看,陆宁自然求之不得。
    这日照常是扮了男儿装,湖颖特意给陆宁系了一件厚重无比的青底墨色竹叶纹狐毛大氅,又拿了把白地印红梅的六骨伞给她,叮嘱道:“姑娘可要小心些,若是路不好走,就返回来吧,梅花我们园里也不是没有。”
    陆宁不以为然道:“那梅岭是天然生长的梅树,跟扶疏园的不一样。我身边这么多人护着,你就放心吧。”
    她身边的确有很多暗卫,想摔都摔不着。
    苏棠在外面等她,看见她时,啧啧两声,道:“几日不见,好像又变美了。”又得意笑道:“绝代佳人相伴出游,苏某太有福气了。”
    陆宁拍了她一掌,“走啦!”
    梅岭中修了齐整的路,山坡也很缓,路并不难走。两个人骑着马迎风驰骋,远处有山舞银蛇,千里冰封,近前有梅林簇簇,如赤霞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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