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见时辰不早了,便给许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可以传膳了。许氏会意,立即让浣音去传话,正式开宴。
    就在府中人上下忙碌之时,戏台后方一名身穿普通戏服的妇人在无人察觉时换下了身上的戏服,小心翼翼的往封家下人传膳的方向一路而去。
    未几,所有的膳食皆被摆在了宴桌上,宴席正式开始。
    酒过两巡时,镇国公府这一桌,段崇南借口出恭离了席,半晌方归,朝与他相对的段正德递了个眼神,段正德见了,不动声色的轻轻颔首,继续吃着面前的膳食。
    封家主桌这一边,忽而,封樾的贴身小厮突然出现,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李缜就坐在封樾身旁,然而即便凝神也听不到半点声音,因为此刻园中宾客众多,人声喧嚣,稍轻一些的声音都能被嘈杂之声淹没。
    封樾听了小厮所言后,抬手挥退了他,又坐了片刻后,忽从座上起身,借口有事便往西院去了。
    李缜见他离开,也未做多想。
    不多时,封樾的小厮忽然又出现,这一次,就连一心只顾吃菜的封懿都发现了,疑惑地朝李缜这边看了一眼,就见封樾的小厮附身在李缜耳边低声轻语一阵,李缜便从座上起了身,忽而朝封懿看了一眼。
    那一眼的神情难以言喻,却又转瞬即逝,封懿再看时,就见李缜已经跟着小厮走了,便疑惑的摇了摇头,收回视线继续吃着桌上的午膳。
    李缜跟随封樾的小厮一路出了后花园后,前往西院的途中时,不经意问道,“不知大哥找我有何事?”81812.
    小厮道,“小的也不知,长公子只说有件东西要交给表少爷您。表少爷,您就在这里等着长公子罢,长公子稍后便到。”话落,小厮停下脚步。
    李缜闻言也停下脚步,环顾了四周一眼,发现他们这会儿正在后院连接西院中间的一片水榭之处中间的廊檐上,这里有一间阁楼,供府中人或是宾客在此休憩,阁楼前面有一个小池塘。池塘不浅,里头有暗礁。他右手边的廊檐外头,便是那一汪与假山相接的碧绿的池水。
    李缜之所以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上一世他就是在这里被人退下了水。
    上一世落水的细节他已记不得了,按照今日的情形来看,难道是封樾想推他入水?可是他们平日里又无怨无仇,封樾为何会对他起杀心?又或者,他是替旁人出手?
    就在他凝神间,小厮趁着他恍若未察时走到了他的身侧。李缜眼角瞄到一眼,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咦,长公子来了——”身后一道声音忽然想起。
    李缜闻声看向来处,身后的一双手突然猛力伸出,一把将李缜推出了廊檐之外。李缜猝不及防,立时栽进了池塘中,发出一震剧烈的水声。
    小厮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神色略有些惊慌,小心翼翼的四处看了一眼,见此处并无人经过,又看了一眼此刻在池塘中挣扎的李缜,当即狠下了心,只死死盯着李缜在水中挣扎的身影,良久,见到水中那人已停止了挣扎,衣袍似乎也渐渐漂了起来,心头一松,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一道站在角落窥视已久的身影翛然而出,走向了小厮,同时朝怀中掏出一锭金锭子交给了他,低声道,“你做得很好,这是属于你的。记住,立刻逃离封府,不会有任何人去找你。”
    小厮又惊又喜的接过金锭子,神色惶恐道,“多谢世子爷,小的……小的这就离开,但是,小的卖身契……”
    “不用担心,”段崇南道,“你的卖身契我会弄到手,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仆,走罢!”
    小厮更是惊喜不已,连忙应道,“是,多谢世子爷!小的这就走,这就走!”话落,将金锭子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四周环顾一眼,小厮便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段崇南回头,眸色森冷的望了一眼匆匆离去的小厮的背影后,这才缓步走到李缜方才掉落的地方,望着池塘中漂浮着的衣袍,眸光一片冰冷。
    “李缜,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是李安的儿子!比起你爹,你已经死得很容易了。”话落,又看了一眼漂浮在水中的那靛蓝色的直缀衣袍后,段崇南这才神色自若的转身离开。
    未几,消失许久的封樾终于出现,手中拿着一副卷起的画,正行色匆匆的往这边而来,经过廊檐处时,无意瞥见池塘之上漂浮的一件衣袍,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心神一闪,忽然想起是李缜今日身上所穿的衣袍,当下大惊失色,对着池塘漂起的那件衣袍大声喊道,“缜弟——缜弟——”
    见无人回应,封樾心中一沉,立即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缜弟掉水里了——!”
    与此同时,后花园处,一曲牡丹亭开唱正酣。
    午膳过后,甜点与羹汤也被下人鱼贯端上。赵嬷嬷从浣音的端盘中端来一碗八宝羹,放在了封老太太身前,低声道,“老太太,喝口热汤罢。”
    封老太太此刻一心在听戏上,方才的午膳也吃了不少,便扬手道,“我暂时吃不下了,你在这里侍候了半天,先端下去填填肚子罢。”
    赵嬷嬷听了,也不推辞,只颔首应下。
    跟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多年,虽说是主仆,倒也情同姐妹,老太太待她宽厚,知她年纪已大,许多事上会格外照顾,当下便端着冒着热气的八宝羹退到一旁,拿起瓷碗中的木勺舀起一口咽了下去。
    三口过后,赵嬷嬷忽觉腹中一阵剧痛,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当下喷出一口鲜血,登时摔倒在地。
    众人见此大惊,惊声道,“赵嬷嬷——出了什么事——”
    这时,封樾的身影也急匆匆出现,对着这边乱作一团的众人惊声道,“快——快来人——缜弟他……缜弟他落水了——!”
    封懿与李氏等人听到封樾的惊呼声,面色骤变,“你说什么?缜哥儿他怎么了?”
    第58章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也是封老太爷的寿宴,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两大变故而让封府大乱。其一是赵嬷嬷用了端给封老太太的羹汤而毒发身亡,其二则是借住封府,并且身上有着爵位的表少爷也落入水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两大变故让封府众人,包括前来贺寿的一众宾客都惊慌不已。
    然而因为事出突然,封老爷子不敢随意放众人离开。便下令封锁全府,先派几名小厮去沧浪水榭前的池塘中打捞李缜,看李缜是否当真落水身亡,同时派人去请京兆府尹,并带专人前来排查下毒欲毒害封老太太之人。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被许氏请来唱戏的戏班子,也都被请进了院中等着逐一排查。
    李氏这会儿眼中噙着泪的靠在封敬坤怀中,被封敬坤抬手抚背安慰着,满脸神伤。方才封樾过来传消息时,他们二房便先一步前往了沧浪水榭,还未走近,就看到那池塘之上漂浮着李缜的衣衫。
    她们心惊肉跳,立时让人将人打捞起来,然而打捞起来的只是李缜的外袍,真正的李缜却不见踪影。
    这池塘不深,却也不浅,此刻李缜的衣衫漂浮在水中,李氏理所当然的以为李缜落了水,以为他这会儿已是沉进了池底,又惊又惧,当下险些晕厥过去,幸而被封敬坤及时抱住,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后院。
    封懿这会儿也在李氏身边,望着这会儿被派去打捞李缜的小厮们,扯了扯封敬坤的衣袖,透亮的杏眼这会儿已不如方才那般盈亮,而是犹疑不定的晦暗,以及一丝不愿轻易放弃的倔强,“父亲。”
    她低声道,“我也想一起过去,我不相信表哥就这么死了,没有亲眼见到他的……身体,我绝不信。”看似倔强的眼神,声音却分明带了一丝颤意。
    也是,明明一个时辰前还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个时辰后就生死不明?
    封敬坤望着封懿这会儿看似倔强坚强,实则带着一丝自己都不知的惶恐与害怕的面色,知她向来与李缜感情极好,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封敬坤心中一痛,道,“懿儿,你还是别去了。若真见到了,你……受不住。”
    “不——”
    封懿坚定地摇头,“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她突然想起了两件重要的事,第一,便是方才李缜离开之前望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情,分明是在对她传递着某种信息。她表哥难道是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方便告诉她?
    第二,则是封懿想到,她表哥分明是会水,当初她在南妩湖落水,可是她表哥李缜亲自跳下水将她救上来的,又怎会落水身亡呢?
    李缜绝不可能落水而死,那他又怎会落了水?如今却又生死不知呢?
    封懿此刻心中一个念头越发坚定,若是那个池塘中没有打捞出李缜,那么她表哥就一定没死,只是因为什么变故而诈死,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
    想着,封懿面上越发坚定,朝封敬坤道,“父亲,我要去看。”
    封敬坤见封懿面色坚决,便不好在劝,只道,“你若想去,就去罢。不过你要有心思准备,无论是什么结果,你不可哭闹。”
    封懿轻轻颔首,答应了封敬坤后,便往沧浪水榭那边而去。
    与此同时,封府外西南角一条隐蔽的巷道内停着一辆通体深蓝外观毫不起眼的马车内,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李缜这会儿正坐在车内,听着李儒将方才一直躲在暗中看到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李缜。
    包括封樾的小厮将他推下水后,段崇南露面,给了小厮一块儿金锭子,之后走到他落水的地方说出的话,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李缜听罢,丹凤双眸似乎因浸过初夏池塘微凉的水而闪烁着冷冽的光。
    他微微垂眸,仔细思量着李儒方才亲耳听到从段崇南口中说出的话。81812.
    要怪就怪你是李安的儿子!
    比起你爹,你已经死得很容易了!
    要杀他的人是段崇南,若非因为他有着上一世的记忆,以及后来学会的水性,他不可能如此轻易的从今日的杀局中逃脱。
    而段崇南要杀他,仅仅是因为他是李安的儿子。所以,他为何要杀人灭口?难道他父亲并非单纯的战死沙场,而是另有隐情?
    回想着段崇南所说的话,李缜心中越发笃定。他父亲是死在了潼关,按照朝廷的意思,是中了敌军的埋伏,最后宁死不降,奋力厮杀,最终带着所部残兵战死沙场。
    因路途太过遥远,又加上身上伤势严重,带回来的尸身已看不清全貌,而那时的他年纪还小,更不敢去看他父亲的尸身,只是跟着他母亲妥善处置了他父亲的丧事,结果没过多久,他母亲也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这件事距离重生一世的李缜而言已过去了数十年,当时具体的情形他已记得不太清晰,却没想到,重生一世解开了上一世的杀局的原因,竟然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死得蹊跷,而上一世数十年他竟毫不知情,让杀害他父亲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还成了最终赢家,将已成帝业他竟也扳倒并烈焰焚烧而死。
    两世的仇,两代的怨,如今竟都与镇国公府有关,这座暗中野心勃勃,并与封家已成姻亲关系的镇国公府,如今已成了他的死敌。可是,在镇国公府的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助力?晋王明岑,又是否是幕后推手?
    思及此,李缜眸中已是一片森然之色。
    李儒望着李缜此时有些阴沉可怖的面色,心中一凛,然而知道他家小郎君刚从鬼门关逃出,又知道了一件事关武安候李安死因蹊跷之事,心绪自然不会好过。
    不过他方才悄无声息的从封府出来,隐约听到府中动静声不小,显然是因为府中的变故而有所戒备了,此刻李缜的身份不能露与人前,他们若继续留在这里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便道,“郎君,咱们不宜留在此地,是否尽早离开?”
    李缜抬眸看向李儒,沉默一瞬,道,“走罢。”
    李儒当即应下,转身正要出去让外头的小厮驾马车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回头看向李缜,“郎君,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二太太……还有五姑娘那里……”
    李缜面色一顿,眼中闪过挣扎之色,沉吟良久,忽道,“我诈死之事事关重大,决计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便会打草惊蛇。表妹与姑母那边……只能是我今日对不住她们了,等过段时日在寻个恰当的时机,在告诉她们罢。”
    话落,李缜抬手道,“走罢。”
    听李缜这么说,李儒便也不再多说,当下转身探出身,让外头的小厮驾马离开。须臾,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从这条隐秘的小巷驶入隔壁一条长街上,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茫茫街道的车水马龙之中。
    经过了这两件大事,封府上下这会儿已是人心惶惶。因事情重大,京兆府尹不多时亲自前来,并带来了仵作、以及京城有名的探案名捕等人。
    不多时,他们将没有嫌疑之人一一放出封府,尤其是以封家的一众亲戚,包括镇国公府为首之人,先行离开了封府。
    封姌也在一群人中,被知画搀扶着走出封府。出封府时,她不时回望,面上满是担忧之色。因为发生的这两件事太过严重,又偏偏是发生在今日她祖父和宴席上,一位是侍候了两位老人家数十年的嬷嬷,一位是府上的表少爷,偏偏还不知这两件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赵嬷嬷是被什么人毒死的?
    还有,李缜又怎么会落入水中?他是被人推入水中的?还是自己落入水中的?可还能活?
    想着,封姌满脸担忧之色,忍不住抓住了此刻与她并肩而行,面上却是一脸严肃之色的段崇南,低声道,“夫君?今日怎么会出现这种变故?缜弟他……应当无事的罢?”
    段崇南抬眼看了封姌一眼,见她面上满是忧虑之色,便翻手牵住封姌的秀手,状若自然地道,“姌儿,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有专人在,他们自会查出来的。”话落,一丝冷冽自眸底一闪而过。
    李缜必须要死!并且他亲眼见到李缜被人推下水,挣扎着断气,所以,李缜必然是死了的。
    只是,怎会有人想毒害封家老太太,偏又好巧不巧的让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中了招?
    如今看来,封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平静亲和,或许它内帏之间,就有居心叵测之人在背后算计。
    想着,段崇南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是他今日所见的,盛装打扮而娇美惑人的封懿小巧而精致的面容,段崇南心神一跳,收回心绪,又看了身边的封姌一眼,低声道,“封宅这段时日事多,你要安心养胎,不必回来了,若是在府中无聊,就让五妹去府中陪你解闷。”
    封姌闻言,对段崇南如此贴心赶到开心的同时,突然想起李缜今日出了事,与他关系这般好的封懿心中只怕也很是难受,闷在府中只怕会让她更加烦闷,不如就将她接到国公府住上一阵子,陪她解闷的同时,自己也可散散心,当下便轻轻颔首,“多谢夫君如此贴心,等这段时日过后,我就让小妹到咱们府上小住,正好也可让她散散心。”
    段崇南闻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捏了捏手中的袖手,眸中的冷冽不知何时悄然散去,他轻声道,“走罢。”……
    “
    第59章
    “当日,直到入夜时分,沧浪水榭前的池塘内始终未曾打捞出任何东西,听到这个消息后,封府众人疑惑的同时,心里却也一松。
    至少,没有看到李缜的尸首,那便说明他还有可能活着,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失踪了,且未曾留下丝毫线索或是消息。
    封懿一直亲眼看着府中小厮们在池塘中打捞着,直到确定池塘内确实打捞不出任何东西后,紧悬的心稍稍一松,惶恐与害怕消失的同时,取而代之的却是疑惑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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