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 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
    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辞底下满是威胁,他在逼这个女子,此时若放弃,他尚能给她留些余地。
    倪素却好似根本没有觉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静地说道,“依照律法,鲁国公应当来登闻鼓院与我对证。”
    谭判院的脸色倏尔一变。
    她还真是不要命了!
    无法,谭判院只得招来皂隶,命他去请鲁国公来登闻院与此女当堂对证,随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 见你,你为兄长鸣冤一事,整个云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你又在雍州救治军民,连官家都称赞你,奖赏你,你这样的女子的确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规矩不可废,这二十杖,再无人能代你领受,你——知晓吗?”
    “是。”
    谭判院再无话,他抬起手来,几名皂隶立时将一张春凳抬上来,他们锁着倪素的双臂,将她押到春凳上。
    他们毫不留情,压着倪素的后脑,令她的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没有挣扎,但这依旧是他们施加给她的一种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慑。
    “倪姑娘!”
    这道声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隶制住,不能回头。
    青穹在大门外被皂隶拦着,他一声声地喊,只见正堂上立在春凳两侧的皂隶已经举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里钻,却被守在大门前的人照着腹部狠踢了一脚。
    青穹踉跄后仰,周挺立时伸手将他扶稳,随后看向那守门的皂隶,“谁准你伤人?”
    周挺穿着夤夜司的袍衫,皂隶哪敢得罪,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低下头去。
    周挺认得这个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边,此时他的头巾松散,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所有人都在看他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怪异浓黑的眼睛。
    “你是进不去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周挺松开他,说。
    青穹眼眶憋红,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正堂上,一名皂隶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静,所有人都听见笞杖落在血肉身躯上的闷声。
    这不是倪素第一回 受刑,但她依旧没有办法不去恐惧这种几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浑身都在发抖,双手指节紧绷,本能地抓住春凳的边缘。
    又是一杖落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极致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睑满是泪意,没有血色的唇颤动着,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一尾鱼,在人的彀中,被尖锐的鱼钩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么话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着她的身躯,鲜血浸湿衣摆,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红。
    “谭判院!”
    周挺发觉不对,他立时走进去,“您打得过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门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讯过的人数不胜数,如何看不清那皂隶的手段有异,“她是来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打死人吗!”
    谭判院识得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这点手段没能逃得过此人的法眼,他的脸色一下有些难堪。
    “将人打死了还怎么伸冤!”
    “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谭判院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听到登闻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谭判院!谁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桩案子您担负不起吗!是怕得罪了谁吗!”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吗!”
    与何仲平一道来的那些年轻人也愤声道。
    人群里不平之声渐起。
    “她是在雍州上过战场,救治过军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对待!”
    “大人若要打,我们来替她!”
    “对!我们来替她!”
    才因为丁进的罪书而被放出夤夜司的这些年轻人,又在这登闻鼓院大门外,铁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这多像是那日,
    倪素为兄长在此受刑,他们这样一群人,也曾如此为她,为兄长,几十余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时,她身边还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却扯了扯。
    “放肆!”
    谭判院站起身,肃声道,“她口口声声,称其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旧人,尔等又是谁?你们与靖安军有何干系?想要代人受刑,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岚挚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这一回,牧神山旧案牵涉巨大,没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见周挺在正堂外,谭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么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隶使了个眼色,道,“继续。”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见倪素的脖颈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紧绷,带着哭腔的痛叫嘶哑。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着皂隶的手臂,哭着喊,“大人,求您,让我替她吧,我来替她吧……”
    一杖接着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见什么血迹,然而濡湿的血珠顺着衣摆滴落。
    怎么会有人不怕刑罚呢?那个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会哭,她也不会浑身止不住地抖,可没有人,听见她求饶。
    众人几乎不忍再看。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随意凑的热闹,这个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开一桩尘封十六年的旧案。
    为一位将军,
    也为三万将士。
    天寒风凛,吹得暗自抹泪的男女老少脸颊刺疼,鲁国公的马车在人群之外停稳,他被家仆扶下马车,冷着脸由仆人拨开人群。
    鼓院里,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扬起的笞杖上沾着斑驳血迹,守在门口的皂隶们退到两旁,将鲁国公迎进门。
    “国公爷。”
    谭判院一见鲁国公进来,便立时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鲁国公一言不发,走到正堂里,一撩衣摆在那张折背椅上坐下来,手中接来一碗热茶,抬着下巴,睨着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谭判院忙说道。
    鲁国公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来,谭判院便立时让皂隶停手,倪素虽有喘息之机,身上的剧痛却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艰难地呼吸,眼睛勉强半睁着。
    “你可知诬告宗亲是什么重罪?可笑我今日,竟还非来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让你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我与我父?”
    鲁国公盯住她那张满是冷汗,苍白如纸的脸。
    倪素嘴唇翕动,声线也止不住地抖,“受谁指使?我受三万英魂指使,要你们这些最该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们赎罪。”
    鲁国公神情一凛,“你好大的胆子!凭你三言两语,你便想定我与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极!”
    “谭广闻的罪书在前,在雍州的监军韩清韩大人与秦继勋将军,魏德昌统领,他们都亲耳听见谭广闻招认,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以为丹丘要偷袭鉴池府,时任雍州知州的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勾结,令杨鸣夺了雍州军统制苗天宁的令牌,私自调兵增援鉴池府。”
    倪素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这消息是假的,丹丘没有攻打鉴池府,却偷袭了兵力空虚的雍州……”
    鲁国公心中骇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这个女子如何会知道这些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说!”
    “她没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谭广闻当日认罪时,我就在侧,他亲口说过,当时支援鉴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军以外,还有他。”
    “当时,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要玉节大将军投敌,而玉节大将军将计就计,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蒙脱,其时,吴岱却催促谭广闻增兵鉴池府,杜琮更是假传军令,让他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
    “可谭广闻并不熟悉龙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与五万胡人同归于尽。”
    “彼时在辇池的葛让葛大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收到军令,而这个拦截大将军军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鲁国公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竟敢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污蔑我父?!”
    “她的来历还不够清楚吗?她名倪素,雀县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湿的鬓发,颤抖的身躯,“国公爷来的路上,没有听人说吗?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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