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使的社会地位十分微妙,他们在雾灾出没时肩负起捍卫世界的责任,挺身而出;反之,就好比没仗打的军人,被国家、世界供养着,尽可能的衣食无忧。但在四御园草创时期,被认为是敛财的团体,千夫所指,财政缺乏的情况下,监护使出门打工的情形屡见不鲜。
    然而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雾灾让许多城市机能迟滞,甚至停摆,能提供的资金实在有限,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水准,其他需求只能靠监护使自己去挣,形成颇有趣的生态。
    十分鐘前,冯镜亚就预支了一笔薪水跟之前的存款,此刻他正对着一碗麵大块朵颐,顺便思考着晚上要流落何方。冷不防的,他的肩头被人一拍。
    「吓!」
    「冷静,是我。」
    冯镜亚对上商芷殷的目光,眼神有点复杂。
    商芷殷也有点惊讶,她以为冯镜亚的眼神会更有距离一点。但她不像冯镜亚轻易的让人看清,自然而然的坐在他面前,顺便就近观察这位后辈。
    「我能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冯镜亚把麵条嚥下,「不过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客满了,也只能坐这里,你傻阿?」商芷殷寒着脸,摆了摆手:「现在我没在值班,不要叫我前辈。」
    此时的商芷殷的穿着十分休间,套了件秋用的灰色女用帽t跟七分直筒裤,丝毫没有工作时那份认真的味道,但她眸中那份冰冷始终如一,冯镜亚被扫到都会打个哆嗦。
    「那么……请问要怎么称呼?」
    「这不是工作,请用工作外的用语。」
    「呃……商小姐?」
    「可以。」商芷殷点点头,叫了几道料理,就安静的坐在那里,眼神毫不顾忌的打量冯镜亚,一副很自在的样子,除了偶尔看看錶,就没再说话了。
    冯镜亚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本来以为会这样持续到某一方吃饱离开,但神秘的咕嚕咕嚕声打碎沉默。
    「前……商小姐,你点的菜还没来,可以先吃我的没关係。」冯镜亚抓到机会转移商芷殷的注意,客套的比了比不算丰盛的菜盘。
    商芷殷抿着嘴,内心两处抗衡一会儿后很快夹起一块肉排,道了声谢,吃了起来,一点也不害臊。
    反观冯镜亚,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本来以为商芷殷会一口回绝,没想到竟然只考虑一下就接受……冯镜亚心里突然有些彆扭。
    同样冷漠的语气,却有一股神秘的感觉自冯镜亚胸口盪开。在这当下,即使双方互动跟原本并无不同,像是一层膜被戳破了,他已无法再用敌对的眼神看待她。
    是善意的表示吗……冯镜亚想不出其他可能,只是直觉的,认为商芷殷很有亲近感。
    不过话说回来,商芷殷心情看起来挺愉快的。
    「你还在生气吗?」商芷殷查觉到冯镜亚偷偷观察她的目光。
    「……应该没有了吧。」
    「没有就好。」商芷殷果断结束耐人寻味的话题,转而问道:「这里挺难找的,你怎么挑上这间?」
    「我是看这里气氛挺和谐的,应该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吧。」
    「气氛……吗?」商芷殷偏头看了看身旁,轻轻的点点头。
    「那么商小姐为什么挑这里?」
    「我来这里三年了,哪里不好吃我知道。」
    「前辈,不是,商小姐来这里三年了啊?是第一个辖区吗?」冯镜亚突然有点兴奋。
    「……你……算了。」商芷殷横了冯镜亚一眼:「没错,这是我第一个辖区,怎样?有什么要指教的吗?」
    诸多烦事缠身,到现在还没发飆真是奇蹟,尤其还是在面对眼前这个大麻烦的时候。商芷殷好不容易调适好的心情又重新跌下来,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把筷子轻轻拍在桌上,迟钝如冯镜亚,也发觉气氛变得不对。
    冯镜亚莫名其妙,殊不知商芷殷在休息时间最讨厌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而他刚好触了逆鳞。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含糊的陪笑道歉。
    「……前辈别生气,我之后才要请前辈多多指教呢。」
    「油嘴滑舌……说到工作就说到工作了吧。」商芷殷思绪一动,便拋出了一个问题,「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成为监护使?」
    「呃?」
    「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真的要说吗?」
    「这很重要。」商芷殷认真道。
    冯镜亚扭了扭身体,挣扎了三十秒后才开口。期间商芷殷没有催促,只是垂着眼眸搅拌浓汤。
    「我……是为了一个人。」冯镜亚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唯一的姐姐。」
    说出来的瞬间,冯镜亚就后悔了。
    因为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成为监护使,不管听的是谁,大概都会嗤之以鼻吧。冯镜亚完全能想像商芷殷听完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
    令冯镜亚惊讶的,商芷殷没有嘲笑他,甚至投以讚许的目光。
    「哦?为了你姐姐,你可以承受体感时间一百多年的虐待,我有点兴趣了。」她向递来玉米浓汤的服务生点点头,换了换坐姿,让两条腿的血液循环平衡,「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管多么渺小,一件事能成为自己坚持的信念,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理由也没什么好笑的地方,冯镜亚是多虑了。
    由于商芷殷的鼓励,冯镜亚鼓起勇气,滔滔不绝的把自己憋了几十年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没有父母,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话说我当时好像没甚么人缘,跟我说话的孩子没有几个……阿,扯远了,总而言之,她大概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我们失散的时候大概五岁,当时我们在看跨年烟火。」冯镜亚嚥了口唾沫,虽说当年尚幼,但那地狱般的情境歷歷在目,「在所有人倒数完的同时,那隻雾灾就这么突然出现,一瞬间就杀死了好几万人,要不是当时我恰好在某个前辈背后,大概也死了吧。」
    「不过我当时左半边身体也已经被扫烂,能活下来是一连串的奇蹟。但之后为了适应这半边的人造躯体,我被丢到培养皿,好几年才出来。」
    冯镜亚指了指僵硬的左眼,那是一颗玻璃珠,当然不是眼球挖了改造的,而是他本来就失去了眼球。活体眼球的功能太贫乏,救活冯镜亚的医生索性给他在视网膜上安了一个强力望远镜,拥有增强视力的功能,鬼使神差的对他这种使枪的监护使大有用处。
    商芷殷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你说的那隻雾灾,该不会就是歷史最大那起s级雾灾吧?而你面前的那人,该不会是『九人』中的一人吧?」
    冯镜亚点头,尷尬的抓了抓脸:「是的,不过说来有点惭愧,我记不得那位救命恩人的样子了。」
    「你当时才几岁,记不得也是正常的。」商芷殷翻了翻白眼,「回归正题,你活了下来,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活下来阿,这些『其他人』包括你姊喔。」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商芷殷用堪称辛辣的语调刺激着冯镜亚,但冯镜亚并没甚么反应,只是舒了舒攒紧的拳头,语气有点飘忽:「其他人我说不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孤儿院的老师们还记得她。」
    「怎么可能?我们战死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商芷殷难得惊讶,监护使并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存在,他们死掉时也不会有人记得,甚至有时候在他们战斗结束后就会从人们的记忆里抹除。
    「我也不敢相信,但既然她也没死在雾灾手里,那就代表她也有很大机率活下来。」
    「是有可能,但也可能在事后病死了,毕竟雾灾的伤害不只是物理层面,连灵魂层面都会受创。」商芷殷捏了捏下巴,玩味道:「而且你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冯镜亚苦笑:「把握怎么敢有……只是想通比较慢,回过神来已经成为监护使了。」
    「要人死亡要无数个理由,而活着只需要一个。」商芷殷道:「既然看破了,我要问你,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当然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商芷殷打断冯镜亚,闭起一隻眼睛,端起浓汤遮住上扬的嘴角。她当然看穿了冯镜亚的心思,太好懂了。
    守护人类。是监护使心照不宣的共同誓言。
    他们一生坎坷,厄运代表了他们的生命,于是他们不会说出来让命运绊阻,只是在暗处默默的奋斗着。
    冯镜亚开怀的笑出声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前辈跟他很像很亲近。
    然后他就摔下了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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