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前,市立医院。
    雨开始转大。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窗边,望着窗户上慢慢出现密集的雨珠,一面有些入迷地哼起不成调的歌,那是从昨天晚上离开音乐厅之后,就不断盘绕在他脑间的旋律。
    低稳的歌声和消毒水的味道一同流连于纯白的病房里,剩下的就是病房特有的寂静。不过这间医院的隔音做得并不是很好,男人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雷声隆隆,虽然有点像是摀着耳朵听。
    要是这样的环境我铁定会失眠——男人看着窗外一闪一灭的天空暗忖,不过身后病榻上的另一人依旧双眼紧闭,苍白的脸庞没有一点动静,丝毫不为扰人的雷声所动。
    该说这就是『神』的气概吗?男人望着窗外笑了一声,转过身的片刻轻轻问道「如果神会做梦,那祂会做些什么梦呢?」
    「你可以问本人啊。」不知何时,柳昊靠在病房门口,望着房内格格不入的黑色访客。
    「进来前好歹敲个门吧?」
    「我敲过了,是你自己没应门。」顺手将门带上,柳昊瞥了对方一眼,一面走到病床边「那就是你说的『神』?」
    「代号是『神』,他可跟我们认知中的神明相去甚远。」
    柳昊望着白色的病床上镶着一个纤瘦的男人,男人身上唯一的顏色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连精緻的脸庞都如同床单一样苍白。
    柳昊看着病床上的男人,光是站在一边就可以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像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掐住自己的关节,按着自己的喉头,稍有不甚,意识就会被这种东西给埋没。要不是听对方亲口所说,他很难想像这种力量是床上那气若游丝的男人散发出来的。
    但除此之外,他实在看不出那人被称为『神』的其他理由。不过柳昊没有提出质疑,因为他至少能明白能让那位蓝先生如此崇敬,绝非等间之辈。
    「我们的运气非常好,还没有人发现祂在这里。」男人看着床上熟睡的面孔,欣慰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们才能悠悠哉哉地在这边聊天。」
    「真难得你有间情逸致出来探病。」柳昊语带讽刺地说「『蓝先生』不都是躲在后面从不亲自出马吗?」
    「只是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就该出来走走。况且我是来这边给你东西的,探病是顺便。」蓝先生耸耸肩,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纸袋,隔着病床递给柳昊「我已经帮我们的神大人弄到了身分,随时可以把祂藏起来。」
    「你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柳昊挑眉,接下纸袋翻看了一下。
    「因为我是蓝先生。」
    「你只是想要说这句话吧。」柳昊懒得继续跟对方扯废话,从纸袋里抽出一本小册子端详「你连存摺都帮他弄了?」
    「活在人间总是需要钱的。」蓝先生有些得意地环起手「有一半是个人兴趣,我要是没有存款会很焦虑。」
    柳昊倒是没说什么,耸耸肩,将纸袋口折了两折封好「河家没有任何动作吗?」
    「那些傢伙肯定会等我们找到『神』之后直接出手抢,一向如此。」
    「那你还乖乖帮他们找?」
    「属于我们的东西从来没有任何人能随便拿走。」蓝先生勾起笑,下頷微抬「话说回来你要怎么做,有想过要如何运用这股力量吗?还是要我帮你?」
    「我自己有自己的办法。」柳昊瞥了对方一眼,「我还没蠢到会把控制权乖乖交给别人。」
    蓝先生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顿了顿,遂歛起笑,往门口方向看。柳昊见对方不寻常的反应,旋即顺着视线看过去,不知何时,房门上的雾玻璃浮出了一抹淡淡的人影,那影子无声无息,好像只是贴在玻璃上的色纸一样。
    柳昊瞥了蓝先生一眼,用嘴形问道「河家的?」
    见蓝先生摇摇头,柳昊和对方交换了眼神,轻轻地往门口走去。
    白色塑胶房门此时像是剧场的帷幕,缓缓开啟的瞬间,令人心痒难耐。柳昊看见一个拉着推车的护士慢慢出现在眼前,推车上全是成堆的床单毛巾;不等柳昊开口,霎那间,眼前的护士自白毛巾堆中抽出一把又黑又亮的东西,直指柳昊眉心。
    顷刻,柳昊伸手率先将白色毛巾撒到空中,白布漫天落下;他反射性地瞇着眼头一偏,接着一声巨响,那像是鞭炮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旋即柳昊感觉有东西划开自己的脸颊。
    对方尚未反应过来,只是瞪大双眼,柳昊便顺势横腿一扫,奋力踢击对方的小腿肚;假护士一个踉蹌,整个人往后摔,手中的黑色凶器亦顺势飞了出去。
    同一时间,子弹划破空气,瞬间将蓝先生身后的窗户炸裂,清脆巨响震耳欲聋,玻璃渣子混着雨水,喷到空中,蓝先生勾起笑,观赏着漫天的如同星点雨珠一样的碎玻璃,那时他有种时间好像瞬间停止的错觉。然后时间开始流动,他抱头弯腰,遂感觉到一股像是暴雨一样的衝击密密麻麻地打在自己背上。
    踩着护士的柳昊抬起头,纯白走廊的两端瞬间冒出许多涌动的黑影,像是要把属于医院的白色给吞噬似地,不断向自己聚拢;定睛一看,那是许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正面无表情地朝着自己走来。眼看对方来势汹汹,柳昊一把拾起飞到一边的枪支,迅速退回房里,拉上拉门。
    「多少人?」病房内,蓝先生悠哉地拍了拍背上的玻璃屑,然后一手压下床边的红色紧急铃。
    「比想像中还多,河家的消息也未免太快了。」床头刺耳警铃响彻整个病房,却无法掩盖外头来势汹汹的脚步声,好似一大群公牛正从门前跑过。柳昊将枪扔给蓝先生,另一手把躺在床上的人拉起来架到肩上。
    「想要『神』大人的可不只有河家。河家的话,会等有人先打破休战协议才行动,他们可是那种连打破协议的代价都不想付出的傢伙。」蓝先生一面端详着有些重量的枪枝,松开弹匣瞥了一眼,仍旧一脸游刃有馀「现在怎么办,柳家家主?」
    柳昊耸耸肩,拖着那人走到窗边「两个方法,一个从窗户,另外一个就是正面突破那几十个人。」
    「选个存活率高的。」
    「从窗户。」柳昊一面说着一面跨过没了玻璃的落地窗框「你负责殿后。」
    「知道了。」蓝先生面着门口,一脚将病床踹到门边堵住房门,自己则藏在一旁凸出的白色柱子后。
    柳昊瞥了对方一眼,将纸袋啣在嘴边,一手将人掛到肩上,另一手抓住小阳台的铁栏杆,遂小心翼翼地往下翻。
    房内,门板连着床铺被一脚踢飞,下一秒,藏在门后的青年毫不犹豫地扣下板机。蓝先生弯着身子窝到病床旁,枪林弹雨间,一脚将病床踢翻,背贴在病床后;耳边好像有响个不停的鞭炮不断炸响,甚至可以感觉到子弹如同雨点般打在背后那块床板上,但不知为何,他嘴边的微笑却有增无减。
    医院枪声四起,窗外寒风刺骨,柳昊可以感觉到密集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背上,抓着栏杆的手被冻得没了知觉。他一手抓着铁杆,往下瞥了一眼,黯淡的光线下他的双脚好像悬在一个暗不见底的深渊。
    柳昊压着掛在肩上的人体,一面低头盘算下一层楼的小阳台,整个人像是快被吹飞的破烂旗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耳边呼啸的风声中参杂着院内人们骚动的吵杂。他回想起高中时期曾经拉过单槓的模样,然后凭印象像是盪鞦韆那样,腰部使力;肩上多了个人的重量让他全身的肌肉开始嘎吱做响,整个人像是个畸形的鐘摆在空中晃。
    离自己几十公尺的地面开始传来了刺耳的警铃,即便被风雨模糊柳昊仍旧能够认出那阵熟悉又不详的声音,眼角馀光瞥见红蓝相间的闪光开始在地面聚集。
    「目标在外面!」喧嚣的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大吼,柳昊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右上方的小阳台探出了一个人影「目标就趴在外面,快点——」
    柳昊望着阳台那人掏出黑色的枪管指着自己,就在对方连络同伴的瞬间,他整个身体使劲摇摆,抓着栏杆的手一松,顺着惯性,带着肩上那人往楼下小阳台飞了进去;只是力道比他想像中还要大,让他整个人像颗砲弹一样砸进小阳台的落地窗内。
    窗户碎裂的刺耳声响中参杂了几声枪响和骂声,伴随着飞溅的玻璃碎屑,柳昊抱着肩上的男人滚入楼下的病房。脑袋被撞得七荤八素,柳昊可以感觉到手臂多了很多道热热辣辣的伤痕,他踩着满地的玻璃踉蹌地站起来,眼角馀光可以看见床上的病患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迅速拉起依旧双眼紧闭的长发男人,柳昊像是拉着一个超重的玩偶快步往外走。甫踏出病房,走廊的彼端的逃生梯却早已涌出黑色人影,柳昊见状只能转身往反方向狂奔。
    揹着一个大男人跑让柳昊的速度下降许多,小腿肚开始发紧,眼看身后涌动的黑影步步进逼,他一面回头一面盘算着下一步,正前方的电梯却突然打开,里头涌出另一批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全举着枪管指着自己,还有指着自己身后的那群人。
    「警察!通通不准动!」
    *
    「惊!市立医院爆枪战!」、「目无法纪!黑道率眾袭击医院!」、「警方慢半拍?医院枪战七死二失踪」
    现在无论如何狂按转台键,如此耸动的标题总是不断出现在画面上,而这些新闻内容无非都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三个小时前的医院枪击案,好似正提醒着某一群人的办事不力。
    魏馀生斜站在局内一隅看着,索性把电视切掉,省得这些烦人的字眼阴魂不散地出现在眼前,尤其现在局内的所有同袍都摆着一副便秘般的表情。况且台湾新闻界的习惯,无论是多小的事情,只要有话题可以炒作,就算是芝麻绿豆小事也能炒成世界末日这样危言耸听的大事件给你看,对他来说跟三流综艺节目差不多。
    恼人的新闻播报消失了,取而代之却是身后办公室内的骂声连连,内容几乎都是怎么就让大半的人跑了?开枪的人呢?抓些没用的小混混做什么?还有一个抓到的竟然也溜掉了?国家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就算办公室的门是关着,魏馀生却还是有一种里头的人是衝着自己骂的感觉。
    有种你自己去现场咩……魏馀生虽然很想这样跟办公室里面的人说,不过很可惜现在站在里面被喷口水的不是自己。
    「馀生,你伤口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魏馀生旁边的同僚望着自己手臂上的纱布「新闻报成那样真的好恐怖喔,还好我那个时候在巡逻所以没跟去,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医院就不用了,刚刚才去过呢,而且我怕像刚才那样被黑道堵。」魏馀生对着同僚笑了笑,比出枪的手势指着对方砰砰两声「小刘,会堵你的也不是黑道大哥们,要是你皮不再绷紧点也会被上面的砰砰喔!」
    有些怕怕地瞥了眼不断传来骂声的办公室一眼,小刘用力拍掉对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被骂的是大哥?」
    「对,记得等等闪远一点,不然待会被骂的就是你了。」
    小刘白了同僚一眼,匆匆地走开「我先去忙了,伤口记得去看医生。」
    望着同僚的背影挥挥手,魏馀生哼着歌正打算去找刚刚从医院押回来的小混混们玩,警局的大门却突然敞开,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黑色的双眼有些紧张地四处乱飘。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柳昊的亲属。」柳临在看到警察的瞬间,惯性地拉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即使一颗心已经悬在嗓子上「我刚刚接到通知,说在找我哥是怎么——」
    「柳昊……啊,是那个害我们家大哥被骂的臭小孩啊!」魏馀生望着满脸疑惑的女孩,勾起笑「那个啊,你先等一下,我家队长正忙着呢!不然我带你去休息室坐着?」
    「呃,好,谢谢。」柳临望着眼前的怪警察,踌躇了一会儿便跟上那抹蓝色的背影。
    柳临瞥了一眼角落被銬成一排的黑衣年轻人,各个双眼充血,凶神恶煞,头发有蓝有绿,瞥见到魏馀生走过去的瞬间,还不忘狠瞪了几眼,像是随时会衝出来的恶犬。就是柳临有些距离都能感觉能眼神中的阵阵杀意。
    不消几分鐘,柳临被带到一个位在警局深处,类似休息室的空间。简单的空间里只有沙发茶几和饮水机,死白的日光灯管让人眼睛有点发酸;魏馀生让柳临坐在沙发上,自己则从茶几上拿了两个空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
    「要喝茶或咖啡吗?还是喝水就好?」
    「喝水就好了。」柳临望着对方手臂上的纱布,心里闪过些许揣测。再看着对方的年轻脸庞,以及那抹从来没有消失的微笑,让柳临一点也不觉得对方是警察,而是大学里专门搞活动的那种活泼大学生。
    「还是学生?」
    「欸?嗯,大学三年级。」柳临猛然回神,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搭话。
    「这样啊,大三都很忙呢,毕竟是准备毕业的时候。」魏馀生看着饮水机下的杯子渐渐被盛满「那个医院落跑的小弟弟呢,他是你的谁啊?」
    「他是我哥……」柳临的笑容转为尷尬。那时柳临一听自己的哥哥捲入枪击案还搞失踪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担心,先是有些惊讶,接着只觉得满肚子怒气被点燃,亦很不爽自己大半夜还要来警察局帮某个浑蛋擦屁股。
    早先接到警察局电话的时候她简直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打着风水师名义骗钱的事情东窗事发;事后才知道是那个浑蛋哥哥闯祸,柳临还真是哭笑不得。
    「喔,那个叫柳昊的小弟弟是你哥啊?他真的超厉害的!」将一杯温水放在柳临面前,魏馀生便逕自走到对面的沙发坐下「竟然能在被警察和黑道包围的状况下扛着一个成年人落跑,我真的很想问你哥是特务还是什么,是我都没那个胆量这么干欸!」
    落跑?柳临望着一脸佩服、差点没对着自己比个讚的年轻警察,心里却只有无限尷尬与怒火「呃,他怎么落跑的?」
    魏馀生耸耸肩,语带佩服地娓娓道来「趁着我们忙着把外面那些人捆一捆塞进警车的时候,小弟弟就不见了。你哥啊,他就是从我队长手里溜掉的,所以我家队长到现在还在里面挨骂呢!」
    柳临一听,按着开始阵阵发痛的额际。
    「话说怎么就你一个来,父母呢?」虽然柳昊已经成年,但在魏馀生的认知中家属的基本款应该是父母才对,会道歉的是父母,会大闹警局的也是父母,至少他很少看过只有旁系亲属到场的。
    「我爸妈……」柳临正张嘴,休息室的门就被喀嚓一声打开了。
    「呦,陈大哥!」对面的魏馀生旋即站了起来,对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打了声招呼。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板着一张有些沧桑的脸孔,眉头都被蹙出一条沟壑。那警察用刻满岁月痕跡的双眼瞥了柳临一眼,凛然的眼神让柳临瞬间肃然起敬,下意识地向对方点头示意。
    警察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凝视着柳临,接着顿了顿,才用低沉的声音问「你是柳临?」
    「呃,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柳临怔怔地回应,望着对方的脸,却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我姓陈,是医院一案的负责人。」陈大哥掩上身后的门,向柳临拉起了一个微笑,那笑好像瞬间驱散了他脸上的沧桑,立刻让整张脸柔和了起来「这次会麻烦你过来是因为你的哥哥柳昊的事情。如你所知他现在失踪了,考虑到他是案件重大关係人,我们希望他到案说明,也希望你能以家属的角度提供一些情报,像是可能的藏匿地点之类的。」
    「抱歉,这我还真的不太知道。」柳临冷笑了一声,暗忖要是知道自己第一时间就是衝过去揍人了「我哥他离家整整四年,而且是突然失踪的,什么都没留就不见了,也不曾跟我联络。中间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
    自从四年前某天,那个名为哥哥的生物捲走柳临的微薄存款搞失踪之后,这个叫做哥哥的名词就彻底从柳临的认知中消失了,柳昊这个名字成了浑蛋的代名词,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唯一血亲。四年之间他好似人间蒸发,一点风声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闹进警局也从未发生过。因此,很讽刺的,这是时隔四年柳临第一次听到自己那个哥哥的消息。
    陈大哥沉吟了一下,自胸前口袋抽出手机,开啟录音程式「那你知道除了你哥,还有另外一个住院患者被他带走吗?」
    「呃,我没有看新闻,所以不太清楚。」毕竟柳临刚刚还在欧巴桑家里扯些什么朱雀之类的屁话。
    「这样啊,因为根据医院提供的资料,你似乎认识那名患者。」
    柳临顿了顿,疑惑地蹙起眉头,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自己有哪个熟人在住院的,她的熟人根本屈指可数,更别说朋友什么的。
    陈大哥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女孩,继续补充道「是一个昨天才被送进去的患者,医院那边表示你今天早上好像还去看过他,记得吗?」
    昨天被送进去?今天早上才看过?柳临的脑中慢慢浮现出那张像女人一样的苍白脸庞。
    柳临望着眼前两名警察,心说妈的不会这么凑巧吧?
    *
    四年前,那时柳临正是为人生另一个阶段焦头烂额的时候,父母早逝的家中,除了父亲留下的小破公寓,什么都没有。那时未成年的她还没有那个胆子在外面招摇撞骗,每一餐都必须靠着打工慢慢挣;虽然存钱速度慢,但好歹在当时对她来说亦是靠着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回家的路上,她握着油门煞车,眼前的夜街却只是在眼前晃过,满脑子都是那个浑蛋哥哥的事情。在她印象中,柳昊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他高中一毕业就没继续读下去,据他所述似乎是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工作,至于具体而言在做些什么柳临亦不是很清楚。
    高中时代的柳临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到家之后还要坐在书桌前瞪着天书一样的课本参考书。那段时间她就很少和柳昊见面了,她只知道有时哥哥会在大半夜出门,有时返家的时候会看见他满脸倦容睡在沙发上。
    她以为这样平稳又有点寂寞的日子会顺顺地过下去,直到某一天,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是个又冷又湿的雨夜,她连续三天回家都没见到手足的影子,事情终究不对劲了起来。拨了电话、手机亦永远是无人接听的讯息在等着自己,而在那时,她也发现自己唯一的精神食粮——那本破旧的,小小的存款簿上的数字竟然归零了。
    归零的数字、死寂的破公寓,以及不翼而飞的提款卡,对那个时候的她而言宛如晴天霹靂,直到现在柳临都忘不了当时的绝望和愤怒。她将机车停妥,吸了口湿冷了凉气,柳临告诉自己,虽然不知为何久无风声的浑蛋哥哥突然现踪,但如今她是她,他是他,柳临绝不允许对方再次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稳生活。
    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灰暗的楼梯,点点雨珠不断从每一层楼的灰濛气窗溜了进来。她一面盘算着待会要洗澡然后鑽进温暖的被窝,一面掏出被体温暖过的钥匙,下意识地插进门把下的孔洞——
    喀嚓!忽地,柳临的手还未碰上铁门,厚重的不銹钢门却自己弹开,漆黑的门缝不断扩大,在雨夜中发出鬼片会有的咿呀声。柳临望着门缝里那浓烈的黑,提着钥匙的手滞在空中,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不会有这种事吧……脑中浮出诸多臆想,柳临看着门缝另一边,那一片漆黑的客厅一隅。她深吸一口气,提着心脏,躡手躡脚地穿过门缝,凭着印象中的家具位置,摸进一片漆黑的客厅。
    忽地,柳临感觉到自己脚边踢到了一个有弹性的东西,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往下看,晦暗的视线中,她隐约看见脚边躺着一隻裸脚;看见脚的瞬间她差点叫出声,又立刻摀住自己的嘴。
    柳临顺着脚往上看,看到小腿、大腿,腿上有些莫名的伤痕;旋即她看见一个年轻男人靠在沙发边,双眼紧闭,胸口缓慢却又规律地起伏;男人一头橘发就是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橘发下的那张脸庞却掀起了她脑中的各种回忆与情绪。
    恐惧瞬间烟消云散,柳临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好不容易抚平的慍怒滚了上来,下意识地一脚踹了上去。
    「呜!」靠在沙发旁酣睡的柳昊猛然惊醒,整个人跳了起来,接着摀着发疼的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团,眼角馀光见柳临正满脸冷酷地抬起脚,连忙伸手道「等、等一下!先暂停,我是你哥哥啊!」
    「给我滚出去。」柳临居高临下地望着缩在沙发边、一脸痛苦的柳昊,冷冷地瞇起眼「不然就等着被我一脚踩死。」
    「等一下,你好歹也听我解释吧?」
    「我不想听你说话,出去!」
    「等一下,停脚啊,我是来还你钱的!」柳昊一面摀着肚子往旁边挪,望着亲妹妹那张充满慍怒的冰冷脸上明显踌躇了一下「我、我是来还你钱的,真的!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柳临望着对方,放下脚,冷哼一声,将肩上的背包摔在沙发上。客厅被打亮的瞬间,柳昊瞇起眼望着对方头也不回地遁入厨房,松了一口气,遂按着冰冷的地板爬了起来,虚脱似地跌坐在沙发上。
    接着有好一段时间,整个小公寓充斥着尷尬的寂静,外面的杂遝雨声更显屋内的死寂,时不时厨房会传出拼拼乓乓的声响。柳昊环视着这幢怀念又陌生的小公寓,双眼尚未适应客厅内的黄色光线而有些发涩;他发现墙壁上的壁纸换了个顏色,家具有些也被汰换掉了,角落不再有堆满陈年杂物的小山……柳昊像是参观某个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望着四周的一切,深怕自己遗忘了某个细节。
    「傻笑什么?」忽地,柳临的声音从耳边飘过,接着她端着碗冒着蒸腾热气的泡麵在茶几另一边席地而坐,抬头瞪了他一眼「钱还完就滚出去。」
    「你都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没兴趣。」
    「还真冷血欸——不过当年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道歉。跟你说我有苦衷的话,你应该很难相信吧?」
    柳临没有回应,只是低头吃着麵;柳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兀自说下去。
    「钱我会一分不差地还你,但如果你要一份解释……抱歉,现在还不行。」柳昊顿了顿,望着眼前身形有些抽高的妹妹,尷尬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似地道「呃,不过你还真的是长高了欸,这有比我高了吧?我当年还没想到你能长那么高。」
    「你是白痴吗?」忽地,柳临放下碗,抬头冷冷地瞪着对方「你真的是完全没变欸,还是跟以前一样蠢。」
    「呃,是吗?」
    「你不懂吗?就是一张纸条也好,随便写张纸条都好!」柳临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眉头全揪成一团「什么都没有,当年你什么都没留就跑了是想表示什么?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是吧?现在又顏后无耻地跑回来,是想怎样,我到底是你的谁啊?这个家到对你还说底算什么啊?」
    「……对不起。」柳昊望着那张满是情绪的脸,思索枯肠,最后只吐出这句话。
    她低下头,短短的沉默却好像把整个空气给凝结了。过了良久,柳临忿忿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端着碗遁入厨房,迅速整理一下,遂飞快地摔上房门。柳昊则坐在原地,低着头,房门摔上的巨响听在他耳里是如此刺耳,心脏好像揪了一下。
    忽地,口袋里的手机嗡了一声,让他猛然回神。柳昊掏出手机,小小的萤幕上跳出几个陌生讯息框。
    「一切安好?」
    柳昊望着那简单的问句,眨了眨眼,遂迅速敲进几个字「很好。」
    很快地,几乎是在讯息泡泡发出去的同时,另一串地址直接发了进来,什么都没说,只有一串地址和一个日期,这种突兀又简洁有力的讯息让柳昊不觉勾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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