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长吁了一口气,向前拉长双手伸展变得僵硬的身体,一次说这么多话真是有些疲惫。
    「后来慕言并没有让他们停手,甚至盯上其他同学。因为他是在那件事之后开始有欺凌的行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他带回正途,加上他对我有恩,所以我没有真的想报告给老师的意思。」
    姚致然只是点点头,沉默不语。完整听了事件始末,心情沉重得像是被承受了千斤之力,他不能说初晴做错了,却也不能说她没错。
    这个世界不存在她理想中的绝对正义,瀰漫的恶意总是比善良多上许多。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初晴那时说不会主动接近别人,她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正确有问题,却又害怕伤害别人,甚至使于晓雯的事件重演,所以她关上了心里的庭园,让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寂寞。
    「我以为他是清楚我在想什么,所以才会用愈来愈夸张的行为向我示威,没想到……」
    初晴的目光拉远,彷彿没有聚焦之处。从姚致然那儿听来的,以及过去慕言亲口对她说的话似是在耳畔响起,反覆告诉她,她早该把腐朽陈旧的正直拋弃。
    只是她已经这样子走过很多年,她从警察父亲那儿学到的早就成了信念扎根于心底,岂能轻易说放就放?
    「我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这样错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虚,话里的重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姚致然离开桌缘去拿文具,然后坐到初晴对面,在纸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长方形,同时问道:「初晴,你听过箱庭吗?」
    初晴转过头,缓缓地抬起眼皮,偏头思考了一会儿后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心理治疗,也有人把它称作沙游疗法。说是治疗,其实就像玩沙子一样,只是从玩的过程中得到自我释放的作用。」
    他解释道,接着又再长方形里画了几个小圆圈后,用笔尖指着长方形,说明图案的意思。
    「长方形是沙箱,就是一个盒子,内部一般是蓝色的,代表江河或是海洋。水是万物之源,孕育了无数生命,所以蓝色象徵了生命和能量。」
    姚致然没有太仔细说明每一项道具的意义,只选了最具代表性的解释,但因为箱庭在国内还不常见,这一点资讯就已经足够引起初晴的兴趣。
    微弱的光芒重新在眼底绽放,她像是个见到新鲜事物的孩子,挪动身子向桌面靠近,指着长方形里的圆圈,一副准备开口提问的样子。姚致然看着她的小动作,忍不住微笑,但是笑容却被她接下来的问题给冻结在唇畔。
    「那这里面的圆圈是什么?是石头吗?」
    「……那是沙子。」
    「咦?」
    女孩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单音令他嘴角抽了抽,低头审视自己画的东西,挑眉回问:「真的那么不像吗?」
    他问得十分认真,让初晴愣了一下,视线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后又去看桌上的图案,像是在描绘似地颇为仔细看了几遍,而后移动圆润澄净的眼珠,盯着他偏了偏头。姚致然轻压胸口,一瞬间感觉到了不太正常的频率,却不确定是因为被质疑画技糟糕,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算了,那不是重点。总之就是盒子里会放入沙子,沙子是经过水流冲刷而成,也含有水的能量。最后是……」
    他抬手,即将落笔画出下一个图案时顿了顿,选择以文字替代。
    「最后是玩具。并没有侷限是什么样的玩具,它的用意是将无形的心理,以实体的东西表现出来。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试试。」
    放下笔,他看向对面的女孩,微笑里除了往常的温柔,还有一点不甚清晰的悲伤,缓而沉的声音像是在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
    「在箱庭里,我们可以任意摆放『自己』,不会受到外在人事物的束缚或影响,没有烦恼、没有憎恶,只存在善良与温柔。」
    初晴拿起纸张端详,耳边是姚致然沉静的声音,忽然一个疑问浮上心头,「你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
    「我就猜到你会问。」姚致然苦笑。
    虽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他心底还是有些抗拒去回想存在幼时记忆里的印痕,只是见初晴与曾经的自己一样陷入迷惘,他就希望可以将这个方式分享给她,便赌一个她不会深究的可能。
    然而事实証明,他赌输了。偏头思考了一会儿该如何开口,他道:「这是一个心理医生教我的。」
    「心理医生?」
    星火在瞳眸深处闪动,姚致然微顿,而后叹息似地说出最重要的原因。
    「我以前,是她的病患。」
    ……
    关上教室的门,姚致然迈步走到等在不远处的初晴身边,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头顶上的白灯闪烁着亮起,在两人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急不缓的步伐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显得无比清晰,彷彿这个世界只剩下并肩走着的男女孩。
    酝酿好情绪后,姚致然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将自己与箱庭的相遇给初晴说了个遍。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姚致然在上小学之前都与外地的外公住在一块儿,后来外公过世,父母发现本就不常开口的他更加沉默,便在各方介绍下至精神相关院所就诊。
    姚致然便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负责他的女医生邱依依。
    「邱医生教我的就是箱庭,并且从我创造出的庭园中看出了当时的我可能有的烦恼。」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
    「嗯,小时候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只能藉着箱庭让医生替我猜猜哪些可能真的对我造成影响。」姚致然倏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色彩浓重的天空,「她说,我可能是被父母经常说的一句话给束缚了。」
    初晴眉头轻蹙,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姚致然早已预料到她会是这副表情,因为就连他自己,曾经也对这个答案感到困惑,直到懂事了点才慢慢理解,甚至时至今日,他仍无法摆脱这几个文字。
    双唇翕张,他将那有如藤蔓缠绕在心上的话说了出来。
    「『当个好孩子』。」
    早在他被送到外公家前,父母就时常对他这么说。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特殊,一整年里有大半时间都见不着一个人影,所以姚致然几乎是与保姆、家政等外人度过。
    每回离家,母亲都会蹲在他面前轻抚他的面颊,说一句「然然要当个好孩子喔,我们很快就回来」,然后与父亲一同走向归期未知的旅途。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变得愈来愈沉默,因为只要不哭闹、不给家政们添麻烦,父母就能放心去工作,他也就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好孩子。
    「邱医生在分析我的箱庭时,说我的庭园里有各式动物植物、建筑汽车,却总是只有一个人偶,或是放了没多久又拿掉。」
    年纪尚幼,他自然渴望能与父母多相处,只是一想到自己多一点的任性可能会换来更长时间的分离,他就选择了闭口不言。在为数不多与父母共度的记忆里,小学时期的一小段作业指导的日子,是他珍贵,却也说不得的秘密。
    当时邱医生对他说的话,随着年纪增长愈能深刻体会。
    姚致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作祟的情绪。
    「她说,我是个善良却寂寞的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衣摆倏地被一股微弱的力量往下拉,姚致然侧首去看,初晴正抬着头用坚定而明亮的眼眸看着他,像是匯聚了宇宙里的星光,耀眼夺目。
    「没关係。」
    如果姚致然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孩子而寂寞,那么初晴就是因为追求正确而孤独。相似的两人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產生共鸣,姚致然才会有意靠近初晴,她亦不排斥与他相处。
    初晴指了指男孩,又转动手腕指向自己,「现在,庭院里有你、有我,就不会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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